第十六章 半生荣光 一朝破碎-《砯崖2》

  晓光寒浸石马鬃,泥印残踏碎念重。红绸蔫卧砖缝里,冬青掀根露白茸。

  辣汁混泥摊底碎,鱼鳞沾灰篓底空。八五年痕磨凳布,七零党色映衫缝。

  掌掴镜裂眉梢血,手捧星沉胸口烘。课本言空烟火冷,半生荣光一风终。

  弱弱的晨光挤过云层,像被反复揉皱又勉强展平的薄纱,带着未散的凉意,轻轻覆在烈士墓浮雕的马背上。石马鬃毛的纹路在柔光里渐次舒展,根根分明如蓄势的锋芒,末梢还嵌着几粒昨夜的雨珠,被晨光映得像碎钻,顺着纹路往下滚,在肩胛的棱角处凝住,冷硬的线条是风雨磨不去的挺拔,连鞍鞯上蜷曲的雕花,都被暖光浸得软了边角,像藏着半个世纪前未凉的体温。

  可这光偏生吝啬,迟迟不肯爬下马腿,任马脚与底座的阴影缠成一团浓墨,浸着昨夜的清寒往上渗。寒意倒衬得马背的暖更显细碎,像撒在石面上的星子,而阴影深处,半枚带泥的脚印正嵌在石缝里,泥渍微润,边缘沾着的几星草屑,在寂静里亮得扎眼,像刚被人踩碎的念想。

  金山广场依旧是往日的开阔,大理石地面能映出晨光的浅影,只是这空旷像被抽走了魂魄,连倒影都发着颤。许是方才那场冲突的余波还凝在空气里,风贴着地面溜过时,卷着的尘土里混着半截断裂的红绸,那是昨日纪念活动剩下的,此刻蔫头耷脑地贴在砖缝里,连带着周遭的寂静都透着慌张。往来的行人没了踪影,惯于在枝头蹦跳的麻雀也不知躲去了何处,唯有满地杂乱的脚印撞入眼帘:有的深嵌着湿润的黄泥,能看清鞋底的纹路;有的踩得歪斜,将地砖缝里盘结的青苔蹭掉大半,露出底下苍白的石面,像块被揭去痂的伤口。

  顺着脚印往绿化带望,几株冬青早已没了往日的规整。个小的歪歪扭扭倚在路沿,细枝断了半截,原本绿意盎然的叶子成片的匍匐在地上,叶尖的水珠坠在石面,洇出小小的湿痕,没了半分生气;长得旺盛些的竟被连根带泥土拔了出来,裸露的须根裹着黄泥,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白。

  橘红工装的环卫工人拎着竹枝扫把走过,扫把尖划过大理石地面,“唰啦唰啦”的轻响荡出回音。扫过那些零碎枝叶时,他的手腕顿了顿,动作里藏着几分掩不住的无奈,仿佛连清扫都怕惊扰了这凝滞的空气。不远处,穿绿色制服的市政绿植工人正蹲在绿化带边,手里的小锄头往土里戳了戳,碎泥簌簌往下掉,他嘴里嘟囔着“这叫什么糟心事”,骂骂咧咧的语气里掺着心疼。他小心地将歪倒的冬青扶正,指尖捏着断枝往下一折,“咔嚓”一声脆响,断叶带着水珠落在黄泥里,他又往断口处啐了一口唾沫,似是想补上那截断掉的生机。另一位绿植工人紧跟着上前,扫把往地上一拢,那些断枝碎叶便乖乖的滚进铁皮畚斗里,铁皮与大理石的碰撞声在空里格外刺耳。

  风忽然撩动了绿化带深处,远远望去,一抹白色在翠绿里晃悠,时而被枝叶勾住,在细枝上轻轻荡着;时而被风掀起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贴着微凉的石面匍匐;时而又滚上冬青枝桠,随着风的节奏轻轻起伏。走近了才看清,哪里是什么布片,分明是个穿白衬衫的老头。

  他脚上的褐色皮凉鞋该是陪了他好些年,鞋面被岁月磨得发亮,像蒙了层温润的包浆,鞋跟处缺了一小块,走起路来微微发晃,倒和同色的卡其裤几乎融成一片。身上的白衬衫是洗得发脆的棉布料子,却白得晃眼,只是前襟沾着几块深绿的草渍,鞋面上印着半个带泥的大脚印,屁股上更是蹭了一大块黄泥,像块突兀的补丁,在白与褐的素净里格外醒目。右手捏着副黑边框眼镜,他把眼镜往脸上凑了凑,镜片上蒙着层薄灰,连远处地标楼的轮廓都成了晃悠悠的色块,他只好用袖口蹭了蹭,反而蹭出几道更明显的印子。他努力的抬起头望向西边,那座黄色地标楼正对着烈士墓的方向,血红的“临桂欢迎您”五个字在晨光里亮得刺眼,霓虹灯管的光晕裹着俗气,像贴在肃穆底色上的一块劣质膏药。

  随即他又低下头,目光扎进脚边的冬青丛,那里的泥痕比别处更深,还留着几个带齿的鞋印。他左手伸进沾着露水的冬青脚下,指尖划过粗糙的树根时顿了顿,似是触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又慌忙缩起,动作轻得像怕是碰碎的玻璃,偏又急得指缝里很快嵌满了泥,连指甲缝里都渗进了土色,和指节上的老年斑搅在一起。

  再次直起身时,风掀起他的衬衫,才看见左胸前的裂口,一个大大的一字形,布边毛糙得像被野兽撕扯过,露出里面洁白色的背心,背心上还印着的“先进教师”字样。他低头瞥了一眼衬衫,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手指轻轻碰了碰布片,像触碰着刚结痂的伤口。再看他的脸,颧骨处有一道浅红的划痕,还泛着细弱的血丝;眼角下方沾着点渗血的小印子,此刻正随着呼吸微微泛红。

  忽然,绿植工人的锄头碰到铁皮畚斗,“当啷”一声脆响像根针,扎破了他凝滞的神思。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了一下,踉跄着扑过去,几乎是抢过工人手里的畚斗。他的脸几乎贴进畚斗,鼻尖蹭到了碎叶,手指飞快地划开败叶,一点猩红忽然跳出来,是枚红色的党徽,边角磨得发圆,红光在晨露里泛着温润的光。他慌忙把眼镜塞进衬衣兜里,枯瘦的手掌像捧着星火,用衬衫下摆擦了又擦,然后庄严地把这一抹红光别在左胸前,刚好连接上衬衫的裂口,碎布仿佛都温顺了些。

  “我是1970年入的党。”他抬头对着绿植工人说,声音沙哑却带着执拗。

  “神经病。”绿植工人把他划落的枝叶又扫进畚斗,扫把往地上一拄,满脸不耐烦。

  老人没理会这责骂,攥着党徽的手紧了紧,大步走到广场东面的大树下。半青红的辣椒散落一地,折断了腰,砸破了皮,鲜红的汁水混着泥渍;干鱼仔和仔姜挤在树根下,鳞片和姜皮沾着灰,像是在不可抗拒的外力下毁了半生生计;破碎的玻璃瓶碴闪着冷光,塑料凳子歪扭变形,圆的缺了凳面,方的断了凳腿,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模样。

  老人从地上捡起一张帆布靠背凳,原本该是热烈的红色,如今已褪成浅粉,边缘起了圈毛球,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线,像老人松弛的皮肤。唯有背面用丝网印的一行黑字还清晰:“首届教师节纪念1985”,字体规规矩矩的,带着旧时光特有的郑重,在褪色的布料上守着念想。他摩挲着那行字,指腹划过“教师”二字时顿了顿,喉结又动了动,眼角的湿痕混着泥渍,在皱纹里洇开。

  他扶着树干歇了口气,粗糙的手掌在树皮上蹭了蹭,才颤巍巍地坐下。这时才更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庞:额头上爬满沟壑似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阳光;眼窝深陷,像盛着化不开的沉郁;那副高度近视镜的镜片厚得像两块磨砂玻璃,断了的右镜腿全靠手托着,才没让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

  “不可思议……”老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托着那副断了右镜腿的黑框眼镜,镜片上蒙着层薄灰,却挡不住他望向金山广场的目光,目光里裹着茫然,也裹着不敢置信的沉郁。半个时辰前,这里还人声鼎沸,空气里满是辣椒的鲜、鱼虾的腥,连讨价还价的吆喝都缠着火气;此刻却空旷得像被只剩躯壳,老桂花树脚下散着好几张5元落地费凭证,有的沾着泥土的黄,有的裹了辣椒汁的红,都像被随手丢弃的碎纸片。风卷着碎叶在大理石地面上打旋,“沙沙”的轻响荡出回音,反倒衬得这地方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发紧的闷响。

  思绪像被这风勾住,猛地拽回方才的喧嚣里。

  这是清晨,露气还没散透,也是他从五通镇乡下来到临桂县城给儿子看孩子的第三天。三天前就和表弟约好,今早表弟要把山涧里捞的鲜鱼拿到金山广场卖,他特意拎着那两张帆布凳早早就来了。抵达时,广场与金山市场交界的老桂花树下已经热闹开了,很大很大的桂花树枝桠伸得老长,浓荫盖着小半片地,树皮上爬满青苔,树下的小贩们早已铺开了生意,竹篮、蛇皮袋在地上摆得齐整,连空气里都缠着仔姜的辛、烟丝的醇,还有田螺、河虾带着水腥的鲜气。

  彭阿姨的红辣椒扎得人眼疼,小山似的堆在蛇皮袋上,蒂上还沾着晨露;罗小妹的小白菜带着六塘泥土的潮气,叶子水灵灵的,偶尔滴下的水珠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张军的干鱼仔用细麻绳串着,挂在竹篮沿上,风吹过晃悠悠的,带着晒干的咸香,5元落地费凭证压在竹篮的中间。

  这张军,老人认得,二十多年前在那山村小学教室里,虎头虎脑的张军总追在他身后说:“张老师,我一定要考出去?”

  “张老师!”张军先看见了他,黝黑的脸上堆起笑,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快步走过来。

  “都长这么高了,”老人扶了扶眼镜,仔细打量他,“有三十了吧?”

  “早过啦,”张军挠了挠头,眼角的细纹皱起来,“下个月就三十五。”

  “当年你是考出去的高材生,怎么……在这里摆摊?”老人的目光落在他沾着鱼鳞的手指上,声音轻了些。

  张军脸上的笑淡了,叹了口气,蹲下身整理起竹篮里的干鱼仔:“是考出去了,还进了县上的大厂当文秘,风光了好几年。后来厂子合并,一下精减了一半人,没被裁的也发不出全薪。我和媳妇俩只能一人上岗一人待岗,我把机会让给她,可没撑多久,她那岗也黄了。”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干硬的鱼仔,“孩子要上初中了,学费、资料费哪样不要钱?想起小时候在河里弄鱼抓虾能换钱,就拾掇拾掇干这个了。辛苦是辛苦,好歹能凑够孩子的学费。”

  老人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凳是当年他评得“先进教师”时教育局发的奖励。直到张军挑着竹篮,说了句“张老师,我得赶去圩上补货”,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他还没缓过神来,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慌。

  “表哥!”一声带着水汽的兴奋喊声猛地将他拉回现实。表弟挑着空荡荡的鱼篓快步走来,湿漉漉的篓底还滴着水,沾着几片翠绿的水草,“你可算来啦!我鱼都卖完了,卖了整整一百一十块!”他献宝似的展开攥在手里的零钱,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叠在一起,沾着点鱼鳞的潮气。

  “卖得好。”老人笑了,弯腰打开帆布凳,“坐下歇歇,说说情况。”

  两人在老桂花树根边坐下,表弟就絮絮叨叨算起了账,粗糙的手指沾着鱼鳞,一笔一划在掌心划着:“往返车费三十,刚才吃了二两米粉,四块五,交了五块钱落地费。回去买两斤稻谷种子也就四十来块,还能剩点给补贴家里。”

  “怎么不在乡下卖?”老人不解,“省下车费,不是更划算?”

  “老表你不懂,”表弟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这山涧里的鱼在城里是稀罕物,城里人爱这口鲜;在我们乡下,河里随手就能捞一大把,谁当回事?根本卖不出去。”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他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交易场景:彭阿姨正给顾客称辣椒,秤杆翘得高高的;罗小妹在给白菜剥老叶,动作麻利;几个穿短衫的汉子蹲在地上挑田螺,讨价还价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过来……一切都透着烟火气的安稳,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这安稳能持续多久。

  “城管来了!”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声音尖得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又带着破锣似的嘶哑,瞬间像颗炸雷砸在金山广场的上空,方才还飘着辣椒辛香、混着讨价还价声的热闹,“哗啦”一声碎得彻底。

  人群猛地炸了锅,像被搅翻的蚁穴。彭阿姨踉跄着扑向装辣椒的蛇皮袋,粗糙的手指慌乱地拽着袋口,可慌乱中哪里扎得紧?红通通的辣椒顺着缝隙漏出来,撒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像一地碎红的血珠;卖田螺的老汉佝偻着背,一把抱起装满田螺的竹篮,弯腰时后腰的蓝布衫“嘶啦”裂开道斜口,露出里面洗旧的棉布裤了,他却顾不上捂,撒开八字脚往前跑,罗圈腿在地上捣得飞快,活像只慌了神的企鹅;

  罗小妹的白菜滚了一地,水灵灵的菜叶沾了灰,她蹲下去急着捡了两颗,刚直起身就被涌来的人潮挤得一个趔趄,怀里的白菜又掉了,索性狠了狠心丢了菜篮,顺着人流往巷口钻,辫梢的红头绳晃得像团火。

  张老师还懵懵地坐在帆布凳上,指尖刚碰到凳面那磨得发脆的帆布,帆布上“1985”的字迹虽淡,却依然耀眼。他听见喊声,抬起头,就看见一群穿藏青制服的身影从烈士墓脚下涌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像乌云压境。手里的橡胶棍在掌心敲得“啪啪”响,脚步声重得像踩在人心尖上,每一步都震得地砖仿佛在颤。

  “表哥快跑!”表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起老人就跑。

  “我的板凳!”张老师猛地挣脱表弟的手,往老桂树的方向回冲,那两张灰扑扑的帆布凳还并排放在树根下。

  还没等他冲到凳面,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胸前衣襟。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啪”地扇在他脸上,力道大得让他整个人晃了晃,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镜片瞬间裂成蛛网。“妈的,喊不听是不是?”制服大汉的声音像砂纸蹭过铁皮,“早说了不准在这摆摊,耳朵聋了?”

  张老师晕乎乎地捂着脸,脸颊火辣辣地疼,视线里一片模糊。混乱的声响像潮水般涌进耳朵:竹篮摔碎的脆响、瓷器破裂的锐响、孩子被吓哭的尖声、女人的惊喊、男人闷头逃跑的脚步声,还有橡胶棍砸在硬物上的“砰砰”声,搅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空气。

  他趴在地上摸索,指尖终于碰到了那副摔变形的眼镜,镜腿已经断了一根。他颤巍巍地把眼镜凑在脸上,模糊的视线里,总算看清了老桂树下的景象,他的一张帆布凳被不知谁踢飞了,正斜斜地挂在绿化带的冬青枝桠上,帆布面被枝桠勾住,晃悠悠地像只折了翅的鸟。

  他顾不上疼,迈过矮矮的绿化围栏就想去捡。可脚刚落地,后腰突然被一只大脚重重踹了上来,力道大得让他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一趴,结结实实地摔进了冬青丛里。枝叶上的露水蹭了满脸,尖细的枝桠刮得脸颊生疼,他甚至能闻到叶子上混着尘土的潮气。那挂在枝桠上的帆布凳也被震得跳了跳,顺着枝叶滑落在地。

  他撑着地面想爬起来,后领又被猛地揪住,紧接着是“刺啦”一声脆响,胸前的白衬衫被硬生生撕开一道一字型的口子,黄灿灿的党徽从破口处滑出来,“哐啷”一声砸在地砖上,滚出几圈残影,沾了层薄薄的灰。

  “这是怎么了?”张老师愣了愣。他教了一辈子书,总守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理念,可直到此刻,当衬衫被撕烂、党徽摔落,那点隐忍的温和才终于被碾碎。“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哑着嗓子开口,这是冲突爆发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像根绷到极致的弦。

  可没等他说完,模糊的视线里又晃过几道藏青色的影子。有橡胶棍带着风声挥过来,有大脚重重踏在地上,有拳头砸在硬物上的闷响,还有抡起的胳膊划过空气的轨迹。他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后背又挨了两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离了老桂树下的主冲突区,没人再特意盯着他这把老骨头,倒给了他片刻喘息的空当。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些,他趴在冬青丛边,慢慢撑起身子,浑浊的眼睛盯着地面,开始一点点摸索,先是摸到了那根断了的镜腿,再是摸到了变形的镜框,最后才在绿植工人的畚斗里找到那枚冰凉的党徽。

  他把党徽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指缝渗进来,与脸颊的灼痛、后背的钝痛搅在一起。

  他第一次知道摔碎的眼镜、撕烂的衬衫、沾了灰的党徽,还有不远处躺在冬青下的帆布凳,与他教的课本是那样的不同的。

  风卷着碎叶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他胸口的闷疼那疼,比身上的伤更重,像有什么东西,连同那两张帆布凳上的“1985”,一起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