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寅时羹-《五福临门之柴氏贵妃》

  卯时刚过,宫墙内的夜色还未全然褪尽,四下里仍是沉沉的靛蓝,只东方天际透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万籁俱寂,连夏末的虫鸣都显得稀疏乏力。偶尔有巡夜内侍提着的羊角灯,在宫道尽头晃过一点昏黄的光,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福宁殿后身的寝阁内,却已亮起了灯。

  柴贵妃起身了。

  值夜的宫人垂手侍立在帷幔外,听得里面细微的动静,是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是赤足踏上铺设了软毯地面的轻微足音。没有人说话,一切都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静默中进行。很快,寝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身影走了出来,衣着简单素净,一头青丝尚未绾起,只松松地用一支寻常玉簪挽了,额前鬓角却已是梳理得纹丝不乱。

  她径直走向寝殿旁设着的小茶房。那里,守着的两名小宫女早已备好了温水、手巾,并一只小小的红泥火炉,炉上坐着银铫子,热气微微蒸腾着。见她进来,两人无声地行礼。

  柴贵妃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到一旁。自己挽起衣袖,露出两截皓腕,就着铜盆里的温水净了手,再用细软的手巾一点点拭干。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近乎禅定的韵律。

  随后,她走到那小小的灶台前。火炉里的炭火是特意选的银骨炭,烧得旺,却几乎无烟无味。她亲自看了看火,又揭开银铫子的盖,瞧了瞧里面滚着的水。接着,从一旁宫女捧着的食盒里,取出一只青瓷罐,用小巧的银匙舀出些许雪白的米粉,倾入一个定窑的白瓷碗中。

  水沸了,她提起银铫,将滚水缓缓冲入碗内,另一只手执着一柄素银长匙,开始匀速、耐心地搅动。米粉遇水,渐渐化作半透明的、晶莹粘稠的糊羹,一股清淡纯粹的米香弥漫开来,不带丝毫甜腻或杂味。

  她的神情专注,眼帘微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额角鼻尖,因这灶前的微热,沁出些许细密的汗珠,她也恍若未觉。十五年,五千多个清晨,除了产后必须卧床静养的那些时日,这碗官家晨起必用的米羹,她从未假手他人。

  这并非宫规,亦非圣谕,只是她入宫为妃伊始,便默默立下的规矩。起初或许还有人暗中议论,或讥她故作姿态,或羡她圣眷优渥,可一年年过去,皇子帝姬一个接一个落地,她位份渐高,恩宠不减,这寅时即起亲手调羹的习惯,却雷打不动。久而久之,宫中上下便都习惯了,只道柴贵妃性子温婉,侍奉官家尽心到了极处,乃是后宫贤德的典范。

  米羹调好,她用一方素锦垫着碗边,将其置于一个温盘之上,以保热度。接着,又亲自从食盒底层取出几样精致小点,并一碟御厨房按她吩咐特制的、去了芯的蜜渍莲藕,一一摆好。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直起身,轻轻舒了一口气。天色又亮了些,茶房窗纸透进的光,已能隐约照见她端庄柔和的侧脸轮廓。她抬手,用指尖极轻地揩去鬓边一滴将落未落的汗珠。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身旁侍立年岁稍长的宫人低声提醒。

  柴贵妃点了点头,目光在自己刚准备好的早膳上停留一瞬,确认无误,这才转身,依旧由宫人簇拥着,悄无声息地返回寝阁梳妆。

  寝阁内,铜镜映出她清晰的面容。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岁月似乎格外宽待她,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只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积淀下深不见底的光。宫人为她梳起高髻,戴上珠钗,换上贵妃品阶的正式常服。当她再次走出寝阁时,已是那个仪态万方、令人不敢直视的柴贵妃。

  官家赵祯已然起身,坐在外间榻上,由内侍伺候着净面。他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惯常的温和,亦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见柴贵妃盛装出来,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温和道:“说了多少次,这些事让尚食局去做便是,何苦每日起这般早。”

  柴贵妃走上前,接过内侍手中的帕子,亲自替官家擦拭了手,声音柔婉得体:“官家操劳国事,臣妾别无所长,唯这点心意,还能略尽绵薄。再者,亲手所做,总归放心些。”

  官家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多言。两人移至膳桌旁,官家用了那碗温度恰到好处的米羹,又尝了块莲藕,点头道:“还是你这里的羹汤最是熨帖肠胃。”

  用过早膳,官家起身,准备前往垂拱殿听政。柴贵妃领着宫人一路送至福宁殿门外。

  “今日大郎要回宫请安,你可好好看看他,听闻在书院又清减了些。”临行前,官家想起长子,嘱咐了一句。

  柴贵妃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温顺应答:“臣妾晓得了。官家慢行。”

  目送着皇帝的仪仗消失在宫道转角,柴贵妃脸上的笑意才如潮水般缓缓褪去,恢复成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她转身,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往回走。

  穿过熟悉的殿宇廊庑,回到她自己所居的柔仪殿。殿内陈设清雅,熏着她平日喜爱的淡雅冷香。她挥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心腹在殿外伺候。

  殿内顿时空旷安静下来。她走到西次间靠窗的贵妃榻旁,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针线簸箩,里面是些彩线、未完工的小儿衣物。她伸手,指尖在榻沿一处雕花的牡丹花瓣上轻轻一按,旁边一块木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不大,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机密文书,只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玉牌。玉质算不得顶好,是常见的青玉,打磨得却极为光滑。每块玉牌上都刻着字,笔画深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拂过最前面几块玉牌上的刻字。

  “元”、“亨”、“利”、“贞”……

  那是她早夭的孩子们,那些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世间模样,便匆匆离去的孩儿。她的手指停留的时间稍长,指尖下的玉石,似乎也浸染了无尽的凉意。

  后面跟着的,是“华”、“安”、“宁”、“康”……

  再往后,“谦”、“逊”、“恭”、“谨”……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逐一掠过那些名字,仿佛在清点一笔笔旧账。当指尖触碰到最新的一块,上面刻着一个“恕”字时,殿外恰好传来宫人压低声音的禀报:

  “娘娘,安少爷递了牌子进来问安,正在宫门外候着。”

  柴贵妃的手指在“恕”字上微微一顿,随即,那玉牌被她轻轻拿起,握在了掌心。玉石贴着肌肤,传来温润的触感,渐渐被焐得有了温度。

  她将暗格推回原处,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痕迹。然后,她握着那枚刻着“恕”字的玉牌,缓缓直起身,走向殿门。

  晨光此时已大盛,透过雕花长窗照进来,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端庄的影子。她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符合贵妃身份的、温婉得体的浅淡笑容,对着门外应道:

  “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