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欲挑争端-《人间颜色》

  林深雾重,夜凉如水。

  “见过庆峰主、杨峰主。”

  山顶风声急促,树叶沙沙的摩挲,在地面上投出狰狞的残影,云水秋一袭淡色长衫,玄革银带,背束长剑,于月光下缓缓现身。

  “听说你在外面受了不少伤,看来那些不长眼的东西,还真是不把我们青云宗放在眼里。”

  绸绿的霓裳随风而动,紧随而来的是一名白袍男子,正是杨胥。

  杨胥看向熟悉的面庞,仔细打量,淡淡点头:“出窍后期,看来你的收获不小。”

  庆霜目光带上了点疑惑:“你不是执行任务,怎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出现?”

  云水秋低头行礼,随后起身,眉目清寒如冰:“我已知晓当初掌门的布置江城任务的苦心,近日又从天阙宫处再次得到确认,想要打开宫殿最后一层,唯有我们三人。”

  庆霜杨胥两人相互一视,心里带着一丝对天道命中注定的不真实感,随后听云水秋道:“传承于我并无所谓,但若是花影、许道阳二人开启封印,他们二人必将成为众人焦点。说来,也快要到他们下山执行秘密任务的时候,若此事传出,他们两人的历练必将困难重重。”

  庆霜心里刚要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却听她继续道:“不过这也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我来,也是为了自己的任务。”

  杨胥注视着眼前的小辈,对上她那一双明亮的墨瞳道:“我猜,你是为了那只魔来的。”

  一旁的庆霜补充道:“今日午时,广白携一队人马,由西北一路直行至此。”

  云水秋低声嗤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月光下,剑修面若赛雪,无声无息的透着寒意:“若弟子没猜错,他此行定是为了消灭守界人那抹留在人间的魂魄,以此来削弱界门的力量。”

  庆霜看着她,欣慰地点点头。

  如云水秋所想,广白的目的早在临行前,掌门就已经告知于他们二人。

  庆霜:“你的伤刚刚愈合,不知可否听闻,大燕此行派出一名出窍与一名渡劫修士,依花影的情报,他们是皇帝派来带走广白的。”

  云水秋呼吸微重。

  杨胥眼尖的发现她的变化,“怎么,你知道内情?”

  云水秋点头,神态犹有薄怒未消,“广白不知用了什么邪门的法子,竟能使皇室宗亲摆脱诅咒,登途修道。”

  庆霜挥了挥手,将赖在身边不走的蝴蝶吓跑,然后偏过头,十分不爽地交叠双臂道:“烂摊子一个接一个,难不成我们还得对付大燕那帮人?”

  云水秋朝她几乎肯定般的点头:“无论大燕是捉他还是另有企图,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们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广白折损于此。所以我们出手伤他的机率,几乎渺茫。”

  杨胥开口,却是叹气,“没错,而且最有可能的结果,是我们打开了封印,最后传承被人中途截获,陆今白的残魂还要被抹杀于世。更可怕的是,那些隐藏着的人魔……大燕此行随者众多,他们一旦发生异变,聚集起来的力量实在难以估量。”

  云水秋喃喃出声:“实在没想到……大燕皇帝的执念竟深刻至此,甚至不惜请来渡劫……“

  ”或许……我们可做渔翁?”云水秋话锋一转,引来两人好奇。

  杨胥:“此话怎讲?”

  云水秋:“广白的目标是残魂,可他对我也同样怀恨在心,若我横插一脚,明日现于人前,阻拦他的计划,他一定会先解决我。”

  关于暴露云水秋甚至将她置于危机之中这件事,庆霜当即开口阻拦:“不行,此事我与杨峰主坚决反对!没得商量!”

  杨胥默默抱臂于前,气度从容,像一棵优雅的松柏,静视着她。

  三人沉默不语,气氛安静至极。

  忽然,云水秋的通讯符亮起。

  “事已妥当,记得兑现承诺。”——萧荆。

  这点动静,自然瞒不过对面的两位长辈。

  通讯符一般都会刻下某种特殊阵法,唯有修士自己能够看见其中消息。可这种把戏拦得住普通修士,却拦不住符修大能。

  杨胥一眼就扫到了符上内容,眼神几乎化为实质一般幽幽看向云水秋,淡淡启唇,“我就知道你还有后手。”

  云水秋虽然挨说却嘴角微扬,看着符上的消息,面上带着一丝不期然的得意,“看来天阙宫宫主确实本领过人,易容之术高超不说,就连在渡劫修士眼皮子底下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庆霜目露不解,索性凌空取来云水秋手里的通讯符,仔细阅读,然后抬头,“你找她做了什么?

  不对,你是怎么请得动天阙宫的宫主帮你做事?”

  云水秋:“没什么,我们之间的交易罢了。”

  杨胥看了眼天色,终是上手弹了一个脑瓜崩,催促她道:“别卖关子,时间不多,快说说你的计划。”

  云水秋不敢闪避。

  “刚刚的计划不变。但广白要先解决的不是我,而是随行的那名内侍监。”

  庆霜沉吟片刻:“你要挑起他们内乱?如何做到?难不成……”

  她低头看了看那条萧荆发来的消息,思绪丛生,“你让她做了什么?”

  云水秋:“不过是潜进大燕的队伍里,给张巡送去魔种的真相。”

  夜深露重,繁星闪现,云水秋仰头望向与那晚天色相近的夜空,“自经历宗门那场祸乱之后,我开始能够隐约察觉魔种的力量,虽然模糊,微弱,但这种感知能力与日俱增。

  从云舟下来的那些大燕人,几乎尽数接触了魔种的力量,如杨胥峰主所言,我们要对付的不一定只有人,还有那些不知何时会坠入魔渊的人魔。”

  “比起广白,我更相信这件事是那名内侍监做的,毕竟广白也是今日才与大燕人汇合,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入侵。”

  庆霜沿着这个思路,看着云水秋,嘴角弧度一弯:“而你这样做,会让张巡心中的忌惮更重,由此放弃触发魔种之力。”

  “这样还不够。”杨胥抚着下巴,眉头紧皱,“张巡仍会选择保护广白,轮到我们出手时,他们最终还是会放任入魔,顶多损失一些人手,广白还是会平安无事。”

  云水秋张口便是叫人心惊肉跳:“可若我的计划就是触发人魔呢?”

  “其实无论怎么选,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那些人终究要命丧西宫。据我所知,那名内侍监对大燕皇帝忠心耿耿,他若得知广白会失去皇帝掌控,定当与渡劫修士联手抗衡。此时,无论我们帮与不帮,他都必须选择与我们统一战线。”

  “不选,便与那些药石无医的魔同归于尽!选,他勉强还有一线生机,能活着回去见他那个狗皇帝!”

  ……

  起伏的群山间飘荡着稀薄的晨雾,在离开前,云水秋顿住脚步,“还有一事。”

  庆霜与杨胥两人安静等她开口,“这几日还请两位峰主看顾好师弟师妹们,若广白计划失败,返回大燕,难保不会在出去的时候,顺手牵羊,让无辜弟子做大燕皇帝的登天梯。”

  庆霜轻轻一笑:“这你放心,这群崽子怎么可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被弄丢。”

  杨胥手一挥,一张巴掌大的符纸随灵气飘动,打在云水秋身上。符纸轻薄如蝉,颜色几近透明,碰到她的身体后立刻消失不见,杨胥薄唇微动:“反倒是你,可别出了岔子。到时候我若无暇顾及,可没法跟掌门和云骁交代。”

  云水秋看向符纸隐没的位置,轻声道:“放心。”

  随后天际破晓,一绿一白消失于山巅。

  云水秋原地行礼,然后起身,化为一道流光而去。

  ……

  地宫台阶之下,尘封在秘境多年,隐于山峦之间的宫殿,在众人面前现出它的一砖一瓦、层层琉璃。

  金色霞光下,那扇破败萧条的大门,散发着瑞彩千条,仿佛在迎接它等候多年的天命。

  尘土飞扬,一只石兽从天而降,闷沉的吼声响彻天穹。

  “那个就是守门石兽,只有得到它的同意,我们才能进去。”唐宓立在萧铮身侧,为他挡去浮尘。

  石兽无面,却有首有尾,浑身散发着威压,它慢慢转动头颅,宛若一道有形的视线,将压力散播在每个人的身上。

  好一番震慑后,它像昏昏欲睡的犬,爪子搭在台阶上,伸个懒腰后,慢慢趴在门前。

  巨大的身躯牢牢堵住大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突然,云水秋动了。

  台阶下的光线并不明朗,一束日光恰好穿过山林间隙而入,女子恰好站在这束光下腰背笔直地迈着步子,朝大燕走去。

  眼前人长发半束,身姿修长,却浑身透着见血封喉般的锋利。

  人群纷纷让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花影乱了神,作势要冲出去,“她在干嘛?”

  苏怀玉一把拽住花影的手臂,眼睛在云水秋与大燕之间徘徊,紧抿的唇同样生出一丝担忧,却道:“别拦她。”

  许道阳圈住花影另一边的手臂,偏头低声:“她今天早上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队伍里,按道理这不该是她现身的地方。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如果我们帮不上她,最起码也不要给她添乱。”封野距离远,便传声入耳。

  花影眉头紧锁,身体慢慢松了劲,苏怀玉和许道阳才松了手。

  白衣剑修在所有人的围观下,一步一步,最后站定在灰衣男子对面,雪白幕篱掀起一角,露出长眉下一双浓黑如墨的眼。

  真颜展露。

  场上的人纷纷探出神识,不约而同地看向剑修的脸。

  眉目清晰,天庭饱满,是一张好看的脸无疑。但白净的肤色配上雄雌莫辨的轮廓线,这张脸如同她的法器一样,像个冷漠无情的杀器。

  场上众人议论不休,几乎同时将这张脸与今年风头正盛的天才匹配。

  “真牛啊,年纪轻轻,胆敢只身挑衅大燕,这般狂妄,世间谁人能及!”

  “真的是那个剑修吗?怎么我看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呸!这还不特别,人家单拎出来那张脸,都比你特别!”

  众人打量、好奇、惊艳……目光皆有,但反应最大的还得是萧家那对形影不离的姐妹。

  两人互视一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和震惊。

  ……

  广白身侧的张巡探出半步,拦在两人中间。

  “云姑娘年纪轻轻,胆识不小。可这天下风云变幻莫测,毫无常理,看面相就知道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可要当心风头过盛,折戟沉沙。”

  云水秋淡淡扫了张巡一眼,眉眼无波道:“无情伪善,谋利小人尚且能遗祸千年,我怕什么。”

  没等张巡动气,云水秋不紧不慢地接话,“我指的可不是公公,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多想。”

  站在灵戟身旁的麦冬虽然为云水秋的话捏了把汗,但还是忍不住暗自一笑。

  她这句话分明在咒张巡应该早入地狱,这样才能“遗”祸千年,说完还要顺便堵上张巡的嘴,否则就是他小肚鸡肠。

  麦冬望着她一如从前的白衣,默默感慨,她跟小时候好不一样了,现在的嘴,好毒……

  云水秋说罢,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广白,面无表情,却叫人生寒。

  广白脸上扬起平静的笑意,“你找我有事?”,他的眼睛在青云宗绕了一圈,然后微微低头,那张还有几分英俊的脸,在烈日霞光下,竟显得有些诡异。

  “你若是来求情的,向我下跪,我勉强能留他们几条狗命。”

  云水秋不恼不怒,甚至闻言轻声一笑,与他四目相对,“你要不把那个人放出来,我想跟他聊聊。毕竟跟你这种蠢货说话,一旦吐出什么脏字,实在有损我的风度。”

  广白脸色变了又变,张巡耳通目明,最会观察他人脸色。

  云水秋:“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云水秋一脚迈出,身后的剑匣发出碰撞声响,她附耳在侧,一口热气喷进广白耳中,“上次在三丰关,你带着那么多大燕侍卫,究竟是向我寻仇,还是为了剖根取脉?

  明明伤得更重的人是我,你却伤及一臂后落荒而逃,我真的好奇,那暴戾成性,杀人如麻的大燕皇帝,知不知道你想取而代之的野心……”

  萧铮的手握了再握,一双锐目紧盯着大燕,不敢松懈分毫。

  不知云水秋附耳都说了什么,只见她身体一晃,准备撤身离开之际,广白脸色铁青,伸手就要掏向剑修心口。

  云水秋无知无觉,还准备转身离开,惊呼乍起之时,一金一绿两道从天而起的光柱降落在两人之间。

  风起云涌,人群状鸟兽四散,就连趴睡在门口的石兽也抬起了头,见无所异,伸了伸爪子,然后继续趴好。

  两道光柱一点点消退,直逼渡劫的威压笼罩在众人心头。

  身穿门服的宋钦感受到两股熟悉的灵力,眼中光芒大盛,“是两位峰主。”

  庆霜与杨胥并未现身,但刚刚那一式震慑住准备出手的广白。

  现在身体的主人并非是燕朗,他能使用的力量有限,除非借助张巡与那些手下的力量……

  再三思量后,广白撤去掌中的能量,两手收于后背。

  望着白衣剑修浑身萦绕的狂妄的背影,广白牙根紧咬,恨的发酸。

  “呵,你说我居心不良,可依我看,你同样心存异念。”

  不高不低的声音只传出几米远,可在场谁不是修道之人,这番挑衅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走,巴不得默默凑上前去,聚起十二倍神等他说出下一句话。

  如众人所愿,广白扬长一啸,瞳淬寒光,“你本是个不矜不伐,默默无闻的剑修,若不是宗门大比摘夺桂冠,这世上谁人知你剑修之名!

  可你今日张大其事,哗众取宠,这番举动,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暗含私心!”

  广白冷笑,“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为自己的心上人,讨回公道的吧。”

  “说起来,我还要问问你呢。”,广白语带威胁,眼睛对上早已转过身来的云水秋,浑身透着刺骨的危险气息。

  “‘毒’入心腑,想救回萧铮,可不是件容易事……”

  此情此景,广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便用“毒”字指代,以重阳之体来威胁她。

  而云水秋同样不能在这个关卡暴露重阳,于是率先以多年前的宫闱之秘来威胁对方。

  众人云里雾里,什么“心上人”,什么“毒”,弄得大伙一头雾水。

  唯一能听明白的,是那女剑修有一心上人,跟萧家有关。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萧铮这个名字,但所有人认识“萧”这个字,与中州脱不开关系。

  众人七嘴八舌,视线开始投向中州那边。可萧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几位长老长眉一皱,几个人的气势便能吓得远处修士心间一悸。

  唐宓站到萧铮身前,凶巴巴地将那些不轨的、充满或善或恶的目光瞪回去。

  牧飞云悄悄望了一眼公子,只见他长身玉立,不疾不徐地转着血玉扳指,望向场上的那名女修,对那些议论毫不在意。

  火焰无声无息的在两个人的眸子里跳跃,广白勾起的笑令人作呕,云水秋维持的冷静也叫广白厌弃。

  一旁的张巡修为深厚,尽管云水秋说的那些话有些模棱两可,但还是让他产生了一些猜测。

  张巡想起昨夜那张纸条……

  他本不以为意,就算能够操纵尸体的人不是他,广白也不会是站在那些修士身边的人。

  可若他心存不歹……

  张巡心中几番思量,终是将眸中的光隐没,静静盯着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