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梦到猪肉4-《玄之又玄》

  寒潮突至,细雪纷飞,南京路行人裹紧大衣匆匆而过。

  可“春记老长沙米粉”门前却张灯结彩,红绸高悬,八十八桌宴席沿街铺开,从店门口一直延至巷尾。这不是婚宴,胜似婚宴——四对女儿女婿联合为春德寿与阿秀举办“金婚感恩宴”,实则是为父母正名,更为春家香火正统立碑。

  宴席未开,宾客已满。

  有街坊邻居,有供货菜贩,有医院同事,有公司高管,甚至文化局领导也亲临现场。人人手持请柬,上书烫金大字:“承宗启后,四枝同春”。

  春德寿穿深青唐装,耳垂在红灯笼映照下泛出温润金光;阿秀着枣红旗袍,发髻簪一朵绒花,眼角细纹里盛满笑意。三十年来,她第一次挺直腰背走在丈夫身侧,不再低眉顺眼,不再如履薄冰。

  吉时到,司仪未请,由四女婿齐声诵读《春氏家训》——

  “春者,生也,仁也,承也。 有女四人,贤孝兼备; 有婿四人,义礼双全。 香火不以男丁论, 宗脉唯以心志传。 今立此约,后世子孙, 姓春者祭祖, 行孝者入谱, 忘本者除名。”

  话音落,八个外孙(六男二女)齐齐跪地,手捧族谱新页,上书八人姓名——六个姓“春”,两个随母姓“王”,皆标注“春氏外孙,承宗之嗣”。

  春德寿老泪纵横,颤巍巍接过族谱,指尖抚过那一个个“春”字,仿佛触摸到春家血脉重新奔涌的脉搏。他转身,面向阿秀,深深一揖,声音哽咽:

  “秀…… 对不起。 我蠢得死, 耽误你三十年。”

  阿秀扶住他,眼中含泪,嘴角带笑:

  “不蠢。 你终于明白了。”

  宴席散后,宾客尽欢。

  春德寿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到新房,而是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缓缓地走向了后院。

  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给整个院子披上了一层银纱。雪静静地飘落着,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沉睡。

  春德寿来到了后院的一个角落,这里是他记忆中埋藏着一块肉的地方。他蹲下身子,将煤油灯放在身旁,然后拿起一把铁锹,小心翼翼地开始挖掘冻土。

  泥土在铁锹的撬动下,逐渐松动。春德寿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什么。当他挖到一定深度时,突然感觉到一股淡淡的菌香从泥土中飘散出来。

  这股菌香并不浓烈,但却让人感到一种清新和舒适。春德寿心中一动,他加快了挖掘的速度,很快,他拨开了最后一层浮土,一朵白色的菌菇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朵菌菇的伞盖晶莹剔透,宛如羊脂白玉一般,茎干则洁白如雪,在雪夜中微微散发着光芒,仿佛有生命一般。

  春德寿凝视着这朵菌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想起了玄真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白色菌菇,金气生发。”“肺主皮毛,预示新生。”

  他忽然彻悟——

  那晚埋的,从来不是一块坏猪肉,

  而是他心中那颗腐朽执念。

  怨妻、恨女、惧无后……种种毒念,如腐肉生蛆,败坏家运。

  而今,心腐尽,土化肥,金气自生,新芽破土。

  这朵白菇,便是天地对他“埋执化土”之功的回应。

  他小心翼翼将菌菇连根捧起,放入陶碗,置于灶台神龛之下。

  低语如祷:

  “娘, 我不是母猪…… 我是——被他们用三十年光阴, 洗干净的一块土。”

  灶火微跳,菌菇在光影中轻轻颤动,如新生之魂舒展。

  歙县。

  又是清明,祭祖。

  春家祖坟山前,松柏苍翠,纸灰飞扬。

  春德寿携全家三十余口,回乡祭祖。

  他未带香烛纸钱,只捧一坛“春记骨汤”原汤,缓缓浇于祖坟之前。

  汤色乳白,香气弥漫山野,引得鸟雀盘旋不去。

  仪式毕,他宣布两事:

  其一,将“春记”品牌及所有分店收益,成立“春氏米粉助学基金”,专助贫困女童读书;

  其二,修订族谱,凡春氏女子所出子女,无论姓氏,皆可入谱,享祭祀之权。

  族中长老起初反对:“古无此例!”

  春德寿只道:“古亦无电灯、无高铁、无女状元。时代变了,祖宗若在,亦当欣慰。”

  众人默然。

  唯有老祠堂屋檐下,一只白鸽振翅飞起,掠过“春”字门匾,直入云霄。

  归沪途中,玄真子悄然现身高铁站。

  他白发如旧,罗盘已收,只递来一封素笺,转身离去,身影没入人流。

  春德寿展开信纸,墨迹清雅:

  “春德寿:

  你非母猪转世。

  那日我见你,实为试探。

  你相虽似‘地母’,可眼神凶戾,心藏怨毒。

  我故意说‘母猪转世’,是为破你执念——

  以辱激醒,以贱促省。

  你梦见埋肉,非因玄学,

  是你潜意识知错,自行化解。

  你四个女儿,本就孝顺;

  四个女婿,本就贤能。

  非因你‘转世’,

  是因——

  你终于,愿意看见她们。

  世间哪有母猪转世?

  只有不肯低头的愚夫,

  终于,

  被爱,

  教会了爱。”

  春德寿读罢,久久伫立。

  列车进站,汽笛长鸣。

  他抬头,见四个女儿正教外孙写“春”字。

  稚嫩小手握笔,一笔一划,认真至极。

  “春”字草头如苗,日字如阳,象征草木破土,向阳而生。

  他忽然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释然,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回到上海,他将那朵白色菌菇种回后院原处,覆以净土,浇以骨汤。

  每日清晨,必来探看。

  半月后,菌菇旁竟又生出三朵新芽,簇拥成团,如四姐妹携手而立。

  某夜,他梦回少年。

  父亲牵他手,指着族谱说:“德寿,春家靠你了。”

  他惶恐:“若我无子?”

  父亲笑:“若有四女,贤如四德,何愁无后?”

  梦醒,窗外晨光初露。

  他起身,系上围裙,走向厨房。

  锅中汤已沸,香气满屋。

  他知道,今日又有无数人,将因这一碗粉,暖胃暖心。

  而他的命,早已不在族谱里,

  而在四个女儿的眼中,

  在八个外孙的笔下,

  在千万食客的舌尖,

  在一抔净土、一朵白菇、一碗热汤之中——

  生生不息,万脉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