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恒常与自在-《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

  《恒常与自在》

  ——论粤语诗《天行健》中的宇宙生命观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空中,粤语诗歌犹如一颗独特的星辰,以其方言特有的韵律和思维,照亮了现代诗的另一重境界。树科的《天行健》便是这样一首以粤语思维重构古典宇宙观的佳作。这首短诗以看似简单的天文意象——\"热头\"(太阳)与\"月光\"(月亮)——为载体,却构建了一个关于恒常与自在的哲学世界。当我们深入这首诗的肌理,会发现诗人实际上在探讨一个古老的命题:在变动不居的宇宙中,生命应当以何种姿态存在?

  诗题\"天行健\"取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一互文关系为全诗奠定了精神基调。但树科的创新之处在于,他并未直接沿袭儒家那种积极进取的入世哲学,而是通过粤语特有的表达方式,重构了这一命题。诗歌开篇\"睇到,睇唔到\/嘟唔喺咁关键\"便展现出一种超然的智慧。\"睇\"(看)这一动作在粤语中比普通话的\"看\"更具主动性和日常性,而\"嘟唔喺\"(都不是)的否定句式则带有浓厚的方言韵味。诗人以这种口语化的表达消解了人类认知的中心地位——无论我们是否看见、是否理解,宇宙的运行自有其规律。这种开篇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形成遥远的呼应,却又因粤语的鲜活而显得格外亲切。

  诗歌的第一节聚焦于\"热头\"(太阳)的形象。在粤语中,\"热头\"比普通话的\"太阳\"更具体感温度,仿佛能让人直接触摸到那份热度。\"热头唔知攰嘅\/佢从嚟嘟冇唞过\"这两句诗,通过拟人化的手法,赋予太阳以不知疲倦的生命力。\"攰\"(累)和\"唞\"(休息)都是极具粤语特色的词汇,它们的运用使得太阳的形象不再是遥远的天体,而像一个勤劳的广东街坊,日夜不停地工作。这种表达既承接了《周易》\"自强不息\"的精神,又通过方言的日常性将其平民化、生活化。太阳的不知疲倦不是一种刻意的坚持,而是自然而然的生命状态,这与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dasein)的本真存在状态有着微妙的相通之处。

  第二节转向\"月光\"(月亮)的描绘,诗人在这里展现了更为复杂的宇宙观。\"月光嘟喺啫\"(月亮都是这样罢了)中的\"啫\"是粤语中常用的语气词,带有轻微的不在意和随性的意味。这种表达消解了月亮在传统文化中的浪漫光环,使其回归到自然天体的本真状态。\"佢有己己钟意嘅\"(它有自己喜欢的)一句中,\"己己\"(自己)的叠用强化了月亮的主体性和独立性。月亮不随\"潮起潮落\"而改变,不在乎\"扁嘅圆嘅\"(月相变化),因为它\"有己己心思时\"。这些表达共同构建了一个自在自为的月亮形象,它不受外界影响,保持内在的完整性。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中\"心思\"一词的运用。在粤语中,\"心思\"不仅指思想,更包含情感、意愿等丰富内涵。月亮被赋予\"心思\",不是简单的拟人化,而是诗人对宇宙生命性的深刻体认。这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宇宙意识一脉相承,却又因粤语的市井气息而显得更为亲切自然。月亮的\"心思\"不受潮汐和月相这些外在形式的影响,暗示了本质与现象的哲学区分,令人想起柏拉图的理念论——月亮的变化只是表象,其内在的\"理念\"永恒不变。

  从诗艺角度看,《天行健》展现了粤语诗歌独特的音乐性和节奏感。全诗采用自由体,但通过粤语特有的词汇和语法结构,创造出一种口语化的韵律。\"嘟唔喺\"、\"啫\"、\"嘅\"等粤语虚词的频繁使用,使诗歌读来如日常对话般自然流畅,却又因意象的精心选择而具有深远的象征意义。这种\"深入浅出\"的表达方式,正是粤语诗歌的魅力所在——它既能承载深刻的哲学思考,又不失方言的鲜活与生动。

  在文化意义上,《天行健》体现了粤语作为汉语方言的独特表现力。诗中\"热头\"、\"月光\"等词汇,与古汉语中的\"日\"、\"月\"形成历史呼应,展现了粤语对古汉语的保留与发展。同时,\"己己\"、\"唞\"等特色词汇又彰显了粤语的地域文化特质。这种古今交融、雅俗共济的语言风格,使得诗歌既有古典哲学的深度,又有现代生活的气息。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曾言\"方言可证古语\",树科的这首诗恰是这一观点的生动例证。

  《天行健》虽然短小,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宇宙观照系统。太阳与月亮作为诗歌的两大意象,分别代表了恒常与自在两种生命状态。太阳的不知疲倦展现了《周易》\"自强不息\"的精神,而月亮的随性自在则更接近道家的自然无为。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生命态度在诗中和谐共存,暗示了理想人生的两种维度:对外要如太阳般坚持不懈,对内则应如月亮般保持自我的完整与独立。这种辩证的宇宙人生观,使《天行健》超越了简单的自然描写,成为一首关于生命哲学的隽永之作。

  树科的《天行健》以其简洁的粤语表达,承载了厚重的文化内涵。它让我们看到,方言诗歌不仅可以表达地域风情,更能探讨人类共同的哲学命题。在这首诗中,粤语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观照世界的独特角度。当诗人用\"热头\"和\"月光\"这样的日常词汇谈论宇宙人生时,他实际上在实践一种诗学上的\"本土化形而上学\"——用最接地气的语言,思考最高远的问题。这正是《天行健》最值得珍视的诗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