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方言的力量与历史的回响-《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

  方言的力量与历史的回响

  ——树科《九三吟》诗学鉴赏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多元生态中,方言诗歌始终扮演着一种独特而深刻的角色。它既是对标准语书写系统的补充,更是对地域文化记忆的坚守与激活。诗人树科的粤语诗《九三吟》,以简练而极具张力的语言,在纪念抗战胜利的宏大主题下,完成了一次方言诗学与历史叙事的深刻对话。这首诗不仅承载了粤语特有的音韵节奏和表达逻辑,更通过看似朴拙实则精警的语言结构,重构了历史记忆的伦理维度。

  全诗分为四节,每节四行,采用三字短句的密集排列,形成一种类似鼓点或口号式的节奏感。这种形式绝非随意为之,而是暗合了岭南传统说唱文学中“三字经”的体例(如启蒙读物《三字经》及粤地木鱼书中的三字句结构)。诗人刻意选用这种带有训诫和传诵特质的句式,既强化了诗歌的仪式感,又呼应了历史教育中“铭记教训”的核心诉求。

  首节“八十年\/九月三\/纪念日\/日本鬼!”以直白的时间标注和民间俗称开篇。“日本鬼”一词是粤语中对日军侵略者的特定指称,其情感色彩远强于普通话中的“日本兵”或“日军”。这种称呼不仅保留了抗战时期的民间记忆原型,更通过方言词汇的在场性,唤起了地域性的集体创伤体验。学者黄子平在《抗战记忆与方言书写》中曾指出:“方言词汇往往比标准语更顽固地保存了历史现场的情感温度。”

  第二节“人之初\/性本善\/学学恶\/喺仁德!”展现了诗人深层的哲学思辨。他巧妙化用《三字经》开篇,却对其进行颠覆性改写。儒家传统的性善论在此被赋予辩证色彩:善恶并非先天注定,而是后天习得的结果。“学学恶”中的叠词使用(粤语中“学”可作动词“学习”解,亦可用作强调重复),暗示了恶的习得性、复制性。而“喺仁德”(即在仁德)更值得深究——诗人将恶的滋生地与“仁德”并置,形成巨大反讽。此处暗合了韩愈《原毁》中“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的人性复杂论,揭示出道德教育缺失可能导致的人性异化。

  第三节“以前东洋仔\/跟住西洋佬\/狼嘅心\/魔嘅毒……”将历史视角延伸至更广阔的殖民叙事。“东洋仔”与“西洋佬”的对应(粤语中“仔”多指年轻男性,“佬”常带贬义),既保持了口语化表达,又精准体现了民众对东西方侵略者的认知差异。“狼嘅心\/魔嘅毒”采用粤语特有的结构助词“嘅”(相当于“的”),并通过动物与魔鬼的意象叠加,构建出侵略者非人化的道德审判。这种修辞方式令人联想到《汉书·匈奴传》中“狼子野心”的典故,但方言表达使其更具民间审判的力度。

  末节“九月三\/要记仇\/心有恨\/噈大爱……”是全诗的诗眼。诗人大胆将“记仇”与“大爱”并置,形成伦理悖论。“噈”(粤语中意为“就是”)这个方言字的运用,以斩钉截铁的判断语气确立了恨与爱的辩证关系。这种看似矛盾的逻辑,实则深得中国传统战争伦理的精髓——《司马法·仁本》云“以战止战,虽战可也”,《礼记·曲礼上》亦有“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的辩证观。诗人通过方言特有的语法结构,实现了对传统和平主义叙事的超越:真正的历史记忆不是为了延续仇恨,而是通过铭记苦难来实现对人类命运的共同关怀。

  从音韵学角度分析,全诗严格遵守粤语韵文“平仄相对、尾韵相协”的规则。如首节“三”(saam1)与“鬼”(gwai2)虽现代粤语中不完全押韵,但在粤语古诗韵中同属“灰堆”韵部;第二节“善”(sin6)与“德”(dak1)形成仄仄相对;末节“仇”(sau4)与“爱”(oi3)的押韵则体现了粤语保留古入声的特点。这种音韵安排使诗歌在朗诵时产生既传统又现代的节奏张力。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的地域身份与写作场域。该诗创作于“粤北省委旧址纪念馆”,这一空间本身就是抗战时期华南游击战争的历史见证。粤北山区作为当年南方抗战的重要根据地,其地域记忆与方言表达形成了双重互文。诗人选择用粤语而非普通话书写这段历史,实质上是对“标准语历史叙事”的一种补充和修正。语言学家詹伯慧曾言:“方言是地方历史的活化石”,这首诗正是通过方言的在场,恢复了被标准语叙事过滤掉的地域经验细节。

  与主流抗战诗歌常采用的宏大叙事不同,《九三吟》的独特价值在于它实现了三个层面的回归:一是语言上向民间话语系统的回归,二是伦理上向辩证历史观的回归,三是诗学上向口头文学传统的回归。它让我们想起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理念,但更进一步的是,诗人通过方言写作证明了:真正具有历史深度的诗歌,必须回到具体地域的语言土壤中寻找表达支点。

  在全球化语境下,方言诗歌常被误读为地域性自恋或语言保守主义。但《九三吟》的成功实践表明,方言恰恰可以成为抵抗历史记忆同质化的重要资源。正如巴赫金所言:“标准语只有在与方言的对话中才能保持活力。”这首诗通过粤语独特的语法结构、词汇选择和音韵节奏,为我们重新理解抗战历史提供了更丰富的情感维度和哲学视角。它证明:最地方的,恰恰可能最普遍;最口语的,恰恰可能最深刻。

  《九三吟》作为《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的开篇之作,其意义远超出一首单纯的纪念诗。它标志着方言诗歌从民俗展示向历史书写的范式转型,证明了方言不仅是一种语言工具,更是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立场。在历史记忆日渐符号化、扁平化的当代,这种根植于方言土壤的诗学表达,或许正是我们重建历史意识、保持批判思考的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