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凝视的辩证法-《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

  凝视的辩证法

  ——论树科《睇我》中的主体性建构与粤语诗学空间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上,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立场开辟了一片生机盎然的飞地。树科的《睇我》以简洁而深邃的诗句,构建了一个关于\"看\"与\"被看\"的哲学剧场,通过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和音韵节奏,将主体性的迷思、存在的困惑以及语言的自觉熔铸为一首看似简单却内涵丰富的诗作。这首诗不仅是对个体存在状态的勘探,更是对粤语作为诗歌载体的可能性的一次成功实验。

  一、视觉动词的哲学重量

  \"睇\"作为全诗的核心动词,在粤语语境中远比普通话的\"看\"更具生活气息与日常质感。这个字眼的选择本身就暗示了诗人对生活现场的贴近,以及对语言原生力量的尊重。从\"睇我\"到\"睇你\"再到\"睇佢\",诗人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主体间性网络,而\"睇我哋……睇你哋……睇佢哋……\"的递进,则将这种凝视关系扩展至群体层面,形成了微观个体与宏观社群的双重观照。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行\"我喺我!我唔喺我……\"所展现的主体性悖论。这种自我指涉的矛盾表述,令人想起拉康镜像理论中的\"误认\"概念——主体通过他者的凝视建构自我形象,却永远无法完全把握真实的自我。粤语中\"喺\"与\"唔喺\"的鲜明对比,通过音调的变化强化了这种存在论上的张力,比普通话的\"是\"与\"不是\"更具戏剧性效果。诗人在这里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自我认知永远处于\"是\"与\"不是\"的辩证运动中,就像粤语中升调与降调之间的微妙舞蹈。

  二、凝视对象的层级扩展

  从\"睇书,睇知识,睇信息\"到\"睇人,睇悟性,睇行云流水\",诗人巧妙地安排了一个从具象到抽象的认知跃升过程。这种安排呼应了黑格尔\"正反合\"的辩证法:先是客体化的知识载体(书),然后是抽象的知识本身,最后是信息时代的符号洪流;接着转向对\"人\"的观察,上升到对\"悟性\"这种主体能力的反思,最终抵达\"行云流水\"般自由无碍的境界。这种思维轨迹,恰恰模仿了人类认知从具体到抽象、从客体到主体的发展规律。

  尤为精彩的是\"行云流水\"这一意象的选择。在粤语发音中,\"行云流水\"(hang4 wan4u4 seoi2)具有独特的韵律美,四个字平仄相间,形成抑扬顿挫的音乐效果。这个成语本身所蕴含的自然而然的境界,又与前面刻意为之的\"睇\"形成微妙对比,暗示了从刻意观察向自然领悟的过渡。这种语言形式与思想内容的完美结合,正是粤语诗歌独特魅力的体现。

  三、镜像迷宫的自我勘探

  诗歌第三节将凝视的镜头推向更广阔的维度:\"睇世宇,睇镜像,睇诗书\/睇人家,睇己己,睇身心……\"。这里的\"世宇\"(粤语发音sai3 jyu5)一词颇具匠心,比\"世界\"更具空间延展感,暗示了观察视野的宇宙性。\"镜像\"这一意象的出现,将诗歌引入拉康式的精神分析维度——我们总是在他者的镜像中寻找自我,而这种寻找注定是一场充满误认的旅程。

  \"睇己己\"而非\"睇自己\",是粤语特色的重叠用法,这种表达不仅增强了节奏感,更通过重复强化了自我审视的强度。当一个人需要反复强调\"己己\"时,恰恰暗示了自我认同的脆弱与不稳定。\"身心\"作为凝视的最终对象,将外在观察引向内在体验,完成了从外到内、从物到心的完整循环。这种结构安排,暗合中国传统文化中\"格物致知\"的认知路径。

  四、粤语的诗性潜能

  从诗学角度看,《睇我》充分挖掘了粤语作为诗歌媒介的特殊优势。粤语中丰富的语气词和独特的语法结构,为诗歌提供了普通话难以企及的表现力。如\"我喺我!我唔喺我……\"中的\"喺\"与\"唔\"的对比,不仅在意义上形成反差,在发音上也构成平仄对应(\"喺\"为阳上声,\"唔\"为阳平声),创造出语义与音韵的双重张力。

  粤语保留的古汉语入声字(如\"睇\"本身为阴上声,\"识\"为阴入声),使诗句在朗诵时产生独特的节奏感。这种音韵特质,使得粤语诗歌在表现复杂哲学思考时,能够同时保持语言本身的音乐性与活力。树科的《睇我》正是充分利用了这一优势,将深刻的存在之思包裹在朗朗上口的方言韵律中。

  五、主体性的当代困境

  在信息爆炸的当代社会,《睇我》中展现的自我认同危机具有普遍意义。\"睇信息\"与\"睇身心\"的并置,暗示了外在信息洪流与内在自我认知之间的巨大鸿沟。当我们的眼睛不断被各种信息填充时,那个本真的\"我\"反而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喺我!我唔喺我……\"。

  诗中从个体到群体(\"我哋\"、\"你哋\"、\"佢哋\")的视角扩展,也折射出社交媒体时代的人际关系特征:我们既渴望被看见,又害怕过度暴露;既想融入群体,又想保持个性。这种矛盾心理在粤语特有的群体代词系统中得到了精准表达,这些代词不仅指示数量关系,更承载着深厚的文化认同内涵。

  六、诗学传统的现代转化

  《睇我》虽然形式现代,但其精神内核与中国传统诗学一脉相承。从庄子\"吾丧我\"的自我质疑,到禅宗\"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认识三境,再到王阳明\"心外无物\"的主体性哲学,树科以现代粤语重构了这些古典智慧。\"睇镜像\"既是对拉康的呼应,也可视为对\"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这一中国古训的现代诠释。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诗书\"与\"镜像\"、\"世宇\"并置,暗示了诗歌写作本身作为一种自我认知的方式。这种对诗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使《睇我》既扎根于岭南文化土壤,又参与到更广阔的汉语诗歌对话中。

  结语:

  树科的《睇我》以简练的粤语诗句,构建了一个关于凝视与存在的多维迷宫。通过\"睇\"这一动作的不断重复与对象转换,诗人揭示了现代人自我认同的复杂状态,同时也展示了粤语作为诗歌语言的巨大潜力。在这首诗中,方言不再是地域的局限,而成为通向普遍人类经验的特殊路径;简单的词语排列不再只是日常交流的工具,而成为勘探存在深度的哲学工具。

  《睇我》的成功提醒我们,真正的诗歌创新不必依赖于晦涩的词汇或复杂的技巧,而可以来自对日常语言的深度挖掘与重新组合。当诗人以\"睇\"这个最简单的视觉动词撬动整个存在论的沉重话题时,他实际上践行了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主张——在最熟悉的语言中发现最陌生的哲学风景。

  在全球化与本土化张力日益加剧的今天,《睇我》这样的粤语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文化认同的可能性:既坚定地扎根于方言传统的土壤,又开放地面向人类共同的生存困境。这种\"立足本土,放眼世界\"的创作姿态,或许正是当代汉语诗歌最具活力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