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方言的诗学抵抗与存在之问-《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

  方言的诗学抵抗与存在之问

  ——树科《有冇》的粤语诗性空间探赜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隐秘而汹涌的暗流。粤语诗歌作为其中极具张力的分支,既承袭了古汉语的音韵肌理,又融入了现代性的精神困境。树科发表于《诗国行》的粤语诗《有冇》,正是这样一首以方言的肉身承载哲学之魂的典范之作。全诗通过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与虚实相生的意象群,构建了一个关于存在确认与人际疏离的隐喻空间,在看似简单的对话体框架下,完成了对现代科技社会中人类本质关系的深刻诘问。

  一、方言的诗性转码与语言本体论

  粤语作为保留中古汉语音韵特征最完整的方言之一,其诗歌创作天然携带语言考古学的意味。《有冇》开篇即以双重否定建构语义场域:“唔讲电子,粒子\/唔话镜像,屏幕……”。这种拒绝言说的姿态,恰是对科技词汇宰制现代语言体系的反抗。诗人刻意选用“电子”(din6 zi2)、“粒子”p1 zi2)等科技名词的粤语发音,与后续“你”(nei5)、“我”(ngo5)等人称代词形成音韵上的钝化对比——前者呈现齿音与塞音的交织,后者则以鼻音与软腭音为主,在语音层面就完成了科技冷漠感与人性温度感的对立。

  更值得深究的是标题“有冇”(jau5 mou5)的哲学负载。这个粤语特有的正反义复合词,既是对《老子》“有无相生”的现代呼应,又暗合海德格尔对“存在”(Sein)与“无”(Nichts)的辩证思考。诗中重复出现的“有冇”疑问句式,实则构建了一个存在主义的叩问框架:当现代人被数字化存在(电子、镜像)包围时,何种接触能证明生命的本真状态?这种方言特有的表达方式,恰如本雅明所说的“纯语言”(reine Sprache)状态,在标准汉语难以触及的缝隙中,打开了新的思辨维度。

  二、科技异化下的身体哲学与镜像悖论

  诗歌第二段以“噈讲”(即“只讲”)的排比句式,将焦点从科技意象转向人际关系:“噈讲你,喺可能\/噈话我,嘟可能……”。粤语副词“喺”(hai6,是)与“嘟”(dou1,都)的运用,在语法层面就呈现出判断与或然性的交织。这种语言特性恰好服务于诗歌的哲学主题——在祛魅化的科技时代,人际间的存在确认变得愈发模糊与不确定。

  “碰撞”与“接触”的物理学意象在此被赋予现象学意义。诗人刻意选用这两个既可作物理解又可作心理解的词汇,暗合梅洛-庞蒂的身体间性理论:真正的存在需要通过他者的身体来确认。但现代性困境在于,当“屏幕”与“镜像”成为人际中介时,这种身体接触已被异化为虚拟的、非触感的数字交互。粤语特有的动词“郁到”(juk6 dou3,动到)更强化了这种焦虑——动作是否真实发生?运动是否引发实质接触?这些疑问最终都沉淀为存在论层面的惶惑。

  三、对话体的悬置结构与接受美学

  全诗以对话体收束:“你讲咯,有冇?\/我话哈,有冇……你知嘅……”。这组未完成对话构成典型的“悬置结构”(epoche),读者被强行拉入对话的空白处。粤语语气词“咯”(lo1)、“哈”(haa2)、“嘅”(ge3)的运用,使疑问句呈现多重情感层次:既有试探性的催促,又有迟疑的回应,最终归于欲言又止的暧昧。这种语言效果在标准汉语中难以完全再现,正是方言的诗学优势所在。

  从接受美学视角看,这种悬置迫使读者进行意义填充。伊瑟尔所说的“文本的召唤结构”在此显现:每个读者都需用自己的经验回答“有冇”之问。而粤语读者与非粤语读者将面临不同的解读路径——前者能通过语音特质捕捉更细腻的情感波动,后者则需通过注释进入文本,这种双重解读空间恰是方言诗歌现代性的体现。

  四、冷抒情与岭南诗学传统

  《有冇》的冷抒情风格令人想起岭南诗学自张九龄以来的“清淡”传统。但不同于古典诗歌的山水意象,树科将现代科技元素纳入抒情系统,形成独特的“科技冷抒情”。诗中所有意象都经过低温处理:电子、粒子自带物理学的冷感,镜像与屏幕则折射虚拟世界的疏离。就连本应温暖的人际对话,也因“有冇”的反复质疑而保持审慎距离。这种抒情方式与粤语本身相对冷静的语感相得益彰——粤语保留入声字短促的收音,如“噈”(zek1)、“咯”(lok3)等字都以爆破音结尾,天然形成情感克制效应。

  但冷抒情之下暗藏热切追问。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拖音字(如“嘅”字的延长感)在冷峻中注入暖色,最终在“你知嘅”的尾句中实现温度回升。这种冷热交替的语言张力,正是诗歌超越科技异化、重返人性温度的隐喻性努力。

  五、方言写作的现代性困境与突破

  《有冇》的创作实践回应了方言诗歌的核心争议:如何避免沦为民俗标本而获得现代性表达?树科的策略是通过方言承载普世性哲学思考。全诗虽用粤语,但探讨的是全球共存的科技伦理问题;虽植根岭南文化语境,但运用的是后现代诗歌的碎片化手法。这种“本土语言-全球议题”的辩证结构,为方言诗歌提供了生存范本。

  值得注意的是诗歌发表的时空标注——“2025.7.22.粤北韶城沙湖畔”。这个精确到地理坐标的时间锚点,暗示了诗歌与特定文化土壤的关联。韶关作为粤语北上传播的第一站,既是语言交界地带,也是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区。选择在此地标注创作渊源,凸显了诗人对方言地理学的自觉意识。

  结语:在数码吞噬肉身的时代,《有冇》以粤语特有的语言肌理,守护了诗歌作为存在之思的本真状态。它证明真正的诗性语言永远生长在生存经验的根部,而方言正是最贴近这片土壤的耕种方式。树科的实践启示我们:诗歌的现代性不在于对科技词汇的简单挪用,而在于如何用最贴近生命本源的语言,对时代进行本质性的诘问。当标准语在科技狂欢中逐渐失去痛感时,方言或许正是唤醒诗歌神经末梢的那一剂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