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火种不熄,人就敢抬头-《凛冬录》

  折脊岭的风停得蹊跷。

  苏芽的皮靴碾过积雪时,连碎冰的咔嚓声都像被什么吞了去。

  她攥紧腰间产钳的手心里沁出薄汗——这不是寻常的雪霁,倒像天地屏住了呼吸,专等什么东西扑下来。

  \"苏娘子!\"

  老耿的声音从断碑旁劈过来。

  他半跪在雪地里,冻得发紫的手指正抠着块残砖,指缝里渗出的血珠落在雪上,像滴没化开的朱砂。

  苏芽走过去,见砖上刻着\"庚子年,北运粮三万石,押官耿七\",字迹被冰棱啃得残缺,却仍能辨出最后那个\"七\"字,笔锋急收,像是突然断了气。

  老耿的喉结动了动,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

  \"我爹最后一次出驿差,就是押这三万石粮。那年我五岁,他走前给我塞了块灶糖,说等粮到了北仓,就给我带包炒米糖......\"

  他从怀里摸出张油布图,边角磨得发亮

  \"这是我奶临终塞给我的,说我爹走前画了半宿,标着北境驿道的暗线。\"

  燕迟蹲下来,指腹拂过图上的红圈。

  苏芽看见他眉心慢慢拧成结:

  \"三处标了'冰狱'。\"

  他抬头时眼里有冷光

  \"冰狱不是地名,是大雍暗卫处决犯官的所在。北仓钥匙在文庙,冰狱却标在驿站——\"

  \"我们不去北仓了。\"

  苏芽突然开口。

  队伍里响起抽气声。

  春桃抱着缝了一半的皮帘转头,周铁头的斧头\"当啷\"砸在雪地上。

  老耿的手还捏着残砖,指节发白。

  苏芽弯腰捡起那块砖,指尖触到\"耿七\"二字时,像被烫了一下。

  她望向远处——雪地里东倒西歪的流民身影正往这边挪,破棉袄里露出的脚踝青得像冻透的萝卜。

  \"我祖母说,稳婆的手不是用来接死胎的。\"

  她提高声音,风卷着雪粒灌进喉咙

  \"北仓的粮能救一时,可这些人——\"

  她指向流民

  \"他们要的是个能活人地方。\"

  她转身看向燕迟,后者眼里的疑问正慢慢变成清明。

  \"立个'活人桩'。\"

  她拍了拍老耿的肩

  \"在折脊岭驿站,开炉造饭,登记姓名。让所有在雪地里打转的人知道——\"

  \"有地方,能活人。\"

  当夜的驿站漏风漏得厉害。

  春桃带着几个妇人拆了旧毡毯,用兽筋线缝防风帘,针脚歪歪扭扭,倒比新布还结实;周铁头翻出慈恩寺运建材剩下的残木,架了双层暖炉,火星子噼啪跳着,把冻硬的墙皮都烤得往下掉渣;小禾扛着铁锹在墙角挖雪窖,挖着挖着突然笑了,举着块半截陶瓮对苏芽喊:

  \"娘子,这里头有蜂窝!\"

  苏芽蹲在灶前搅粥。

  最后半袋杂粮在沸水里打着转,米香混着柴烟漫开,几个流民扒着门框往里瞧,喉结动得像被线牵着的木偶。

  她舀起一勺粥,吹凉了递给最前头的白发老妇,老妇捧着碗的手直抖,粥汤洒在灰布衫上,晕开个浅黄的圆

  \"贵人......\"

  \"叫我苏娘子。\"

  苏芽又舀了一勺

  \"或者芽堂的。\"

  半夜,燕迟掀帘进来时,她正对着篝火翻烤最后半张兽皮

  \"若立聚点,必成众矢之的。\"

  他的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散了篝火

  \"寒窑区的疤脸阎,青盐镇的马瘸子,哪个手里没百八十号人?\"

  苏芽把兽皮往火边推了推,皮子发出\"滋啦\"一声

  \"我知道。

  所以不能靠守

  \"她抬头时,火光在眼底晃,\"

  得让人知道,我们不是抢粮的贼,是分粮的芽堂。\"

  第二日清晨,驿站外的雪地上多了三个炭笔写的大字:活路在此。

  柳氏搬了张破桌坐在门口,面前摆着个缺角的砚台,流民们排着队报姓名,有说\"张二\"的,有说\"王大妹\"的,还有个小娃娃拽着她衣角,奶声奶气

  \"我叫狗剩。\"

  柳氏笑着在纸上记

  \"狗剩,七岁,会烧火。\"

  第七日晌午,春桃掀帘的动作重得差点撞翻炭盆

  \"苏娘子!

  粮栈见底了,最多撑十日!

  \"我把马料里的豆饼都磨碎掺了,可这雪下得......\"

  苏芽正在给个流民包扎冻坏的脚。

  她抬头时,看见窗外挤得密不透风的人头——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拄着木棍的老人,还有个穿锦缎残袍的,估摸着是哪个破落乡绅,此刻正蹲在墙根啃雪。

  \"再熬两锅。\"

  她扯下染血的布条

  \"加雪稀释,每人一碗。\"

  燕迟的手按在她腕上

  \"这是自毁。\"

  他的掌心滚烫

  \"粮没了,人会散,甚至......\"

  \"散的是粮,立的是信。\"

  苏芽抽回手,继续给流民裹

  \"他们现在饿,但更怕没人管。

  你瞧——\"

  她抬下巴指窗外

  \"那个抱娃的嫂子,昨儿偷偷把半块窝窝塞给了隔壁的瞎眼阿公;狗剩烧火时,把最干的柴留给了病娃。\"

  她系紧最后一圈

  \"人心不是雪,捂热了,能化冰。\"

  话音未落,哨岗小满的喊声响彻驿站

  \"苏娘子!

  西面来了百多号人,扛刀背弓的!

  领头的脸上有道刀疤,从眉骨劈到下巴!\"

  老耿\"噌\"地站起来,腰间的短刀\"当\"地磕在桌角

  \"疤脸阎!

  寒窑区的屠夫,专吃弱队。前年他劫了支商队,把商队的女人......\"

  他说不下去,攥刀的手青筋直跳。

  苏芽走到门口。

  远处的雪雾里,黑点正迅速扩大,像团滚过来的黑云。

  她摸了摸肩上的羊皮斗篷,转头对春桃道

  \"把我那件旧斗篷拿来。\"

  等春桃递来,她解下自己身上的

  \"缝个'芽'字,挂旗杆顶。\"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

  苏芽站在门阶上,皮靴陷进半尺深的雪里。

  她望着身后挤成一团的流民——有举着铁锹的周铁头,有攥着缝衣针的春桃,有抱着病娃的妇人,连狗剩都捡了块碎砖攥在手里。

  \"想活的,站我身后。\"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被雪粒裹着撞回来

  \"不想活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没人动。

  小禾突然从她脚边钻过去,在墙角的雪地上写下新字:他们怕火。

  字迹被风卷起的雪粒覆盖,又被她用炭笔重新描深。

  远处的马蹄声近了。

  苏芽望着那团黑云里最前头的身影——刀疤从左眼眉骨劈到右下颌,像条爬在脸上的蜈蚣。

  他勒住马时,雪沫子溅起老高,在半空结成冰碴。

  \"稳婆。\"

  “交出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