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灰犬衔牌,荒原来投者-《凛冬录》

  雪雾里的哭喊声渐近,像一把钝刀在冻硬的空气里划拉。

  苏芽抬手遮住眉骨,雪粒子撞在指节上生疼——那哪是流民?

  分明是被雪狼啃剩的羊,三十多号人,老的咳血,小的光脚,最壮的汉子胳膊上还插着半截箭杆,血早冻成了黑痂。

  为首的老者跪到钟台下时,破陶罐“当啷”磕在青石板上。

  苏芽蹲下身,见罐底沉着半把焦米,焦糊味混着老人身上的尸臭直钻鼻腔——是烧了粮囤才抢出的命根子。

  “雪匪夜袭……”

  老人喉结动了动,冻得发紫的嘴唇直打战

  “屋舍全塌了,崽子们……崽子们三天没喝上热汤了。”

  老秤头凑过来,市正的木牌在腰间晃荡。

  他捻着焦米看了看,又扫过人群里缩成一团的老妇、抱着冻僵布偶的孩童,皱眉道

  “按入市三问,没手艺没劳力,拿什么换粮?”

  铁舌突然从市律案后站起来,结巴得厉害

  “可……可守……守市法!”

  他手指戳着新立的律碑

  “前、前日王阿婆教小娃背《千字》,不也、也换了半块盐?”

  苏芽摸出腰间的兽骨哨子,含在嘴里吹了声短调。

  小禾从医坊帘子里钻出来,手里端着陶碗——温水里浮着两片姜。

  她蹲在老人跟前,把碗递过去:

  “喝口暖的,慢慢说。”

  老人捧碗的手直抖,姜汤泼在雪地上,洇出一片暗黄。

  苏芽望着人群里一个攥着木棍的少年——他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画着什么,线条歪扭却看得出是雪橇的轮廓;还有个盲眼妇人,指尖轻轻摩挲着路边的野蒿,鼻息微张,像在辨认气味。

  “发试牌。”

  苏芽拍了拍老秤头的肩

  “暂居半月,每日扫雪半里,换稀粥一钵。”

  老秤头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他看见那少年画的雪橇图被风卷起,飘到苏芽脚边,她弯腰拾起来时,眼底有光。

  果然,第二日那少年就被春桃拎到了冰轨前。

  “这破木头能拉粮?”

  战妇队长把雪橇往地上一墩,冰碴子溅了少年一脸。

  少年没躲,伸手抚过轨面

  “加铁条,垫兽皮,从南山到市心能省半柱香。”

  苏芽递过技工牌时,他的手在抖

  “我阿爹……阿爹以前是木匠,教过我……”

  “现在你是北谷的技工。”

  苏芽拍他后背

  “带五个人,三天给我改出样来。”

  盲妇被小禾领进医坊那天,正赶上药童在筛苍耳子。

  她伸手抓了把药,放在鼻下嗅了嗅

  “这味冲,是苍耳;这股苦,是黄芩。”

  小禾眼睛亮了——她筛药总混进碎叶,盲妇的手指却像长了眼睛,三两下就分出了药材和杂质。

  “您教我认药?”

  小禾把药杵递过去,盲妇摸着杵柄笑了

  “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有点用了。”

  燕迟的市律补条是在第七天写好的。

  他蹲在暖棚里,狼毫笔在竹片上走得飞快

  “老弱病残入共济段,听声记事、教童育幼皆可履约。”

  苏芽凑过去看,见他在“教童”二字旁画了个圈,批注

  “王阿婆识得三百字,可授蒙学。”

  “你倒会捡现成。”

  苏芽笑着戳他手背

  “昨日那小娃背《三字经》,你在旁边听得比谁都认真。”

  燕迟耳尖发红,笔锋却没乱

  “规则要活,才能吃人。”

  小禾的防疫规矩是悄悄立起来的。

  她在市口支了个木棚,棚里放着三盆清水。

  每个新来者都要把手指浸进去,小禾凑过去看——水浑了的隔离,水红了的隔离,水起沫的也隔离。

  春桃笑她多事

  “哪来这么多脏病?”

  直到第三天,棚里真押了个发热的小子,小禾翻着苏芽给的《伤寒杂记》,熬了碗姜蒜汤灌下去,那小子半夜出了身汗,竟活过来了。

  春桃摸着木棚上的“疫”字木牌,闷声道

  “明儿我让人再加两个盆。”

  阿灰咬着那汉子衣角时,市心正飘着糖霜。

  汉子是前日跟着残寨来的,总缩在墙角啃冷馍。

  阿灰突然炸了毛,叼着他往巡队跑,喉间发出闷吼。

  春桃的刀鞘敲在汉子腿弯,他“扑通”跪下,匕首从裤管掉出来,闪着冷光。

  “你们吞并我寨!”

  汉子瞪红了眼

  “凭什么你们活?!”

  苏芽蹲下来,伸手扯他衣领。

  肩头的烙印像条蜈蚣——是旧年“镇北侯府”的私印。

  “你是想活,还是想报仇?”

  她声音轻得像雪,汉子却抖得厉害

  “我阿娘……阿娘被卖时,我才七岁……”

  他突然哭出声

  “我只想……只想不再被人当牲口。”

  苏芽摸出猎踪牌,拍在他掌心

  “明日起,带犬队巡边界。捉一个潜贼,日薪双份。”

  阿灰凑过来,用脑袋拱他手背,汉子愣了愣,抬手摸它耳朵

  “我以前……也养过狗。”

  月终结算那日,铁舌的算盘珠子响得像雨。

  他捧着《市录总簿》,结巴得比往日更厉害

  “四、四千一百二十三人,履、履约率九成七!”

  老秤头翻着簿子,指节直颤——从前当市监时,奸商偷斤少两是常事,哪见过这么多名字整整齐齐排在“守约”栏下?

  苏芽把簿子放在高台上,火折子“噌”地引燃了“功火”。

  火苗窜起来时,有人举着盐包哭,有人摸着布匹笑,那个教小娃识字的王阿婆,被三个小崽子架在脖子上,颤巍巍往火里添了根松枝

  “这火……比我家灶膛还暖。”

  风雪再起是在夜里。

  燕迟裹着狐裘上了城楼,远远看见三道白幡在雪雾里晃。

  他碰了碰苏芽的胳膊

  “南边三处残寨,遣使来了。”

  苏芽望着白幡下的人影——都跪在十里外的雪岗上,没有一人往前挪步。

  阿灰叼着新刻的市牌跑过来,牌上的“北谷”二字被雪水冲得发亮。

  “我们不再是避难所了。”

  燕迟轻声道。

  苏芽摸了摸阿灰的耳朵,看它把市牌放在脚边

  “是啊,现在是我们选世界,不是世界选我们。”

  她转身对影行下令

  “传各哨,持白幡者许至十里外候审——空手,且由阿灰先嗅。”

  钟声再次撞破风雪时,燕迟突然拽了拽苏芽的衣袖。

  他指着东边山岗,雪雾里隐约有金属震颤的回响——另一处钟声,正随着风飘过来。

  苏芽眯起眼,嘴角翘了翘。

  她弯腰拾起阿灰叼来的市牌,牌面还带着犬齿的温度。

  十里外的雪岗上,三队人影仍在跪候,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三朵凝固在雪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