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你烧过自己的命吗-《我在后宫开冥途》

  沈青梧从井口爬出时,天光尚在挣扎着撕破夜幕。

  她倒在井沿,像一具刚从黄泉爬回的尸。

  冷汗浸透宫装内衬,与掌心、眉心渗出的血混作一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怀中那个七岁的自己,正一点点变得透明,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烛火。

  “别走……”她哑声呢喃,手指死死攥住那小小的衣角。

  可终究留不住。

  孩童的身影化作一缕幽光,无声无息钻入她胸前悬挂的玉锁之中。

  那本是地府契约所化的信物,此刻竟微微发烫,仿佛被什么唤醒了沉睡已久的血脉。

  她怔了一瞬。

  下一刻,高热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眼前景物扭曲晃动,意识坠入漆黑深渊——

  梦里,长明灯成海。

  千盏万盏悬于虚空,灯火摇曳,映照出无数白衣赤足的女子,跪伏在灯下。

  她们全都生着一张脸——她的脸。

  每一人的心口都插着一支金钗,火焰自胸膛蔓延而出,烧穿皮肉,焚尽魂魄,却无人哀嚎。

  她们只是静静地跪着,像早已接受这宿命的献祭。

  最前方,一名老妇缓缓抬手,枯瘦指尖抚过沈青梧的脸颊。

  那一瞬,不属于她的记忆轰然炸开——

  泥屋前晒药的清晨,母亲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山雨欲来时,姐姐背着她趟过暴涨的溪流;

  火把照亮祠堂那夜,族老念出“守灯者不得离谷”的咒誓……

  “青梧……我的女儿,终于回来了。”老妇开口,声音沙哑如风刮石缝,“你逃了三百年,可命火未灭,灯脉未断。他们以为烧尽替身就能斩断根系,可你回来了,带着判官之契,踏着血路归来。”

  沈青梧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火焰封住。

  “回来也好。”老妇闭眼,眼角滑下一滴血泪,“这一代,该轮到真身燃灯了。”

  猛然惊醒!

  她猛地坐起,冷汗涔涔而下,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夜色深沉,烛火摇曳,映得室内影影绰绰。

  可她没空喘息。

  枕边那支曾刺破她影子的金钗,竟自行立起,尖端轻颤,倏地扎进她指尖——

  血珠滚落,滴在地板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血迹未散,反而如活物般延展,勾勒出繁复古老的符文。

  一道道线条交织成阵,中央九曲回环,赫然是传说中镇压冥途边缘的“万灯阵图”!

  她瞳孔骤缩。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阴魂作祟。

  这是血脉召唤。

  她强撑起身,脚步虚浮却坚定。

  推开暗格,取出藏在密室深处的最后一支残香——那是师父临终前交给她的“引魂篆”,据说能通地府边音。

  香点燃,青烟笔直升起,在空中凝而不散。

  她闭目,以心头精血为引,低吟:“心渊之音,启。”

  六只银蝶自心口飞出,环绕周身,振翅之间,音波荡开,穿透阴阳壁垒。

  其中一只忽然折翅,重重坠地。

  羽翼燃起幽蓝火焰,火光中浮现一幅虚影——

  荒原尽头,裂谷横亘天地,宛如大地被神斧劈开。

  谷壁之上,密密麻麻刻满“沈”姓名录,每一道名字都暗淡无光,似已随主人消亡。

  中央石台孤峙,立着九百九十九盏熄灭的魂灯,积尘厚重,灯芯枯朽。

  蝶火中传来断续低语,像是从极远之地飘来:

  “灯尽则冥途崩……唯有血亲之命火可续。”

  话音落下,沈青梧头痛欲裂,仿佛有千万根针在颅内搅动。

  可更可怕的是——

  她的脚,记得怎么走。

  不是眼睛看过,不是耳朵听过,而是双脚本能地知道:左转三步踩碎石,右绕枯树避瘴气,前行十里遇断桥,须踏尸骨而过……

  这片她从未踏足过的北境荒原,竟早已刻进她的骨血。

  她盯着那幅虚影,唇角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原来如此。

  她不是偶然成为判官。

  她是注定要回来的人。

  烬娘恨她,因为她活了下来;

  听焰寻她,因为她断了灯脉;

  小烬等她,因为他是每代唯一幸存的守童——而她,是最后一个能点燃主灯的血裔。

  这一局,从来不只是后宫权谋。

  而是三百年前那一场大火之后,守灯古族最后的余烬,在等一个人归来,重燃命灯。

  她缓缓收起香灰,将蝶翼残火封入玉瓶。

  窗外,五更梆子响起。

  凤栖阁内灯火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而在乾清宫最深处的密室,铜盘中央的碎玉锁仍在震颤。

  萧玄策负手而立,眸色深不见底。

  碎玉锁在他目光注视下,自行拼合七分,显露出完整印记——与地府判官印逆纹吻合,唯多了一圈缠绕的灯焰纹路,如同血脉盘绕。

  “摄魂阵”捕捉到那一丝“心渊之音”波动时,整座密室的符纸齐齐燃烧。

  他冷声问影卫:“凤栖阁可有异动?”

  “回陛下,才人昨夜焚毁三本旧账册,又取走了库房所藏《北境风物志》。书中夹页绘有‘葬灯谷’地形图,已被朱笔圈注。”

  萧玄策指尖轻敲案几,一声轻笑划破死寂。

  “她要去认祖归宗了?”

  “好得很。”

  他转身望向墙上舆图,目光落在北境那片标注为“绝域”的荒原。

  “朕便陪你走这一遭。”

  次日黄昏,一名采药宫女打扮的女子悄然出宫,背篓中藏着半卷残图与一支燃尽的魂香。

  风沙渐起,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抬头望天,云层翻涌如沸,远处地平线隐隐震荡。

  仿佛有什么,在等着她踏入。风沙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沈青梧裹紧粗布斗篷,背篓中的残图被她用油纸层层包死,贴着脊梁藏进衣内。

  北境的天像是倒扣的铁锅,阴沉得压人,远处地平线翻滚着土黄与暗紫交织的云浪。

  她知道,那是葬灯谷的气息在呼应她的血脉——不是她在找它,是它在召她归来。

  突然,狂风怒吼,天地失色。

  一道沙暴自荒原深处席卷而来,如巨兽张口吞噬一切。

  她踉跄跪地,掩住口鼻,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抽离。

  黄沙遮天蔽日,连呼吸都成了酷刑。

  可就在那一瞬,她胸前玉锁猛然灼烫,仿佛有火种在胸腔里炸开!

  风停了。

  尘落了。

  眼前景象让她的血液几乎凝固——

  裂谷横亘如神斧劈开大地,谷壁刻满“沈”姓名录,字迹斑驳,如同被岁月啃噬过的尸骨。

  中央石台孤峙,九百九十九盏魂灯积满灰烬,静默如墓碑。

  正是梦中那片死寂的万灯阵!

  她踏出一步。

  脚底刚触到谷口界石,地面骤然震颤!

  轰——!

  泥土崩裂,一具孩童尸骸自地下缓缓升起。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赤足裸身,颈上挂着半截残破铃铛,眼窝深陷如枯井。

  可当它睁眼时,瞳孔竟燃起幽绿火焰,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嘶吼:

  “血脉未净者……不得入!”

  声音如钉入脑,沈青梧头痛欲裂,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在颅内冲撞。

  她咬牙稳住身形,却见谷顶悬崖之上,一道焦黑身影立于残阳余晖中,似已被火烧透的木偶,皮肉黏连骨骼,唯有一只完好的手握着半截断灯。

  “姐姐的女儿?”那女人开口,嗓音如砂砾摩擦,“可惜你娘没死干净,连累你也逃不过这命。”

  是烬娘。

  熄灯人首领,守灯古族的叛徒,也是亲手焚尽她母族的那一人。

  沈青梧仰头望着她,冷风灌入口鼻,烧得肺叶生疼。

  她没有愤怒,没有悲恸——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清明。

  原来恨到极致,反而无声。

  烬娘冷笑一声,高举断灯:“既然你们爱燃灯,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着——最后一盏,怎么灭!”

  话音落下,断灯挥下!

  轰!轰!轰!

  谷底三十六盏魂灯毫无征兆齐齐炸裂!

  灯芯爆燃出墨黑色火焰,阴气如潮水倒灌天地。

  地缝中伸出无数枯手,百鬼哀嚎爬出,全是历代守灯人枉死之魂,眼中皆是对生者的怨毒!

  沈青梧连连后退,却被一股无形之力禁锢在原地。

  玉锁滚烫贴心,忽然嗡鸣震颤,那支曾刺穿她影子的金钗竟自行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轨迹——

  血光闪现,幻象降临。

  一位白衣女子跪在灯阵中央,发丝散乱,满脸是血。

  她颤抖着手,将一支金钗缓缓插入自己心口。

  鲜血顺着钗柄流淌,滴落在主灯灯芯上,点燃了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她望着虚空,轻声道:“青梧,活下去……别回头。”

  是母亲。

  沈青梧浑身剧震,眼眶骤热,却硬生生逼回泪意。

  她望着那消散的幻影,忽然笑了,笑得凄厉而决绝。

  “你说我不该燃?”她喃喃,抬手握住凌空悬浮的金钗,尖端直指心口,“可若我不燃,她们就真的白死了。”

  风卷残云,灯火将熄未熄。

  她深吸一口气,眸光如刃,金钗缓缓下压——

  “来吧……让我看看,这命到底有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