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柴房里的“邪门”眼睛-《明眼看破九重天》

  齐昭是被冷醒的。

  柴房地面硬得硌人,后脑勺还留着磕到竹席的闷痛。他眼皮动了动,没敢立刻睁开,只觉眼眶里像是塞了两团烧红的炭,一跳一跳地烫。他缓缓吸了口气,鼻尖掠过干柴和陈年药渣的气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是当归泡久了渗出的汁水。

  他终于睁眼。

  视线模糊了一瞬,随即清晰。

  柴堆缝隙间浮着细小的光点,像夏夜萤火,却不会飘散。他盯着看了两息,那光点忽然扭动起来,聚成一条细线,往墙角那捆干姜爬去。齐昭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姜堆里钻出个巴掌大的小人,通体赤红,披着薄如蝉翼的火袍,正缩在柴缝里打盹,脚边还蜷着一缕青烟,像条温顺的小蛇。

  他猛地闭眼。

  心跳撞得肋骨发疼。

  再睁眼,小人还在。

  他想往后退,可脊背已经贴上湿冷的土墙。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缩进了柴堆最深处,半截劈了一半的木头横在身前,斧头还卡在裂口里,锈迹斑斑的刃口对着他。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发抖。

  不是幻觉。

  不是发烧。

  他记得那道红光,记得眼睛被烧穿的感觉,记得脑子里炸开的星海。可那时候他还以为是快死了。现在他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师父,可喉咙干得发不出声。他想起老姜头常念的那句“药香能驱邪”,便用力吸了口气,想借这口气稳住心神。

  可这一吸,更不对劲了。

  空气里飘着的不是单纯的药味,而是一缕缕细如发丝的光流。他“看”见黄芪的辛味化作金线,白术的苦气凝成灰雾,薄荷的凉意像银针一样扎在鼻腔里。那些光流在他眼前交织,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听不清词,却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抬手捂住眼,指缝里却透进金光。

  “别看了……别看了……”他低声念,像是在劝自己,又像是在求那些东西别再出现。

  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老姜头拄着拐站在门口,影子拉得老长。他没看齐昭,先扫了眼院中翻倒的药筐和散落的药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泥的布鞋,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走到齐昭藏身的柴堆前,不说话,只把手里那碗热汤放在旁边一个破木墩上。瓷碗磕在木头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躲什么?”他说,“喝完汤,把新到的药材分类。”

  齐昭没动。

  老姜头也不催,只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柴堆,震得几片干叶簌簌落下。

  齐昭终于伸手,指尖碰到碗沿,热气扑上来,烫得他一缩。他咬牙又抓回去,捧起碗,低头看着汤面。

  汤是普通的姜枣汤,浮着几片姜,几颗红枣。可他在汤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眼瞳深处,有极淡的金光在流转,像水底的沙金,一闪一闪。

  他猛地抬头。

  老姜头正盯着他的眼睛。

  两人对视两息,老人忽然低声道:“你这双眼睛……或许不是坏事。”

  话音落,他转身就走,拐杖点地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稳,没回头,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柴门又被拉上,只剩一道缝透光。

  齐昭还捧着碗,手抖得厉害,汤面晃出一圈圈波纹。他不敢再看倒影,只能低头小口喝汤。姜味冲上来,辣得他鼻子发酸,可这辣是“看得见”的——他看见一缕红丝从喉咙滑下,直通胃里,像条暖路。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腰间药囊。

  还在。

  他哆嗦着从里面摸出一把当归,干枯的根须握在掌心。

  眼前景象一变。

  一个披着黑袍的老者站在他手心,拄着根弯曲的木杖,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温和。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齐昭,像在等他开口。

  齐昭喉咙发紧:“你……是药的一部分?”

  老者性灵微微点头。

  齐昭差点把手甩出去。

  可他没甩。

  他想起师父那句“喝完汤,分类药材”,想起那碗汤的温度,想起老人盯着他眼睛时那一句“或许不是坏事”。

  他深吸一口气,把当归放进左边竹筐。

  又伸手去抓黄芪。

  黄芪堆里立刻跳出个火袍小人,冲他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跳到筐里。

  他硬着头皮抓起白术。

  背冰匣的老头冷着脸,慢吞吞挪步,路过他手边时,袖口扫过他指尖,一股寒气直钻骨缝。

  他抖得更厉害了,可手没停。

  一把,又一把。

  丹参拿起来时,那个披血斗篷的影子忽然开口,声音像从井底传来:“疼……”

  齐昭手指一颤,差点扔了药材。

  可他咬住牙,还是把丹参放进了对应的筐。

  “我……我也知道疼。”他低声说,像是回应,又像是自言自语。

  窗外天色渐暗,药香如常弥漫。院子里传来阿蛮追着鸡跑的声音,还有赵员外家仆役搬货的吆喝。一切都没变。

  可他知道,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一点当归的碎屑。那碎屑在他眼里,正泛着微弱的黑光,像炭火将熄时的最后一缕火星。

  他忽然想起昏迷前看见的那条光路——从他脚下延伸出去,穿过镇子,翻过山,通向天脊山脉深处。路边站着许多人,有阿蛮,有老姜头,有三个吃糖的孩子。

  那些人身上的光,现在想来,和药材性灵的光不一样。

  更暖。

  更稳。

  像是……人心。

  他正出神,忽然听见柴门又被推开。

  老姜头站在门口,这次没拿汤,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齐昭,看了两息,然后抬起拐杖,往药铺方向指了指。

  齐昭明白意思。

  他慢慢站起身,腿还有些软,手却稳了些。他把最后一把药材归类,拍了拍衣角,拎起空药筐。

  刚走出柴门,他忽然顿住。

  眼角余光瞥见墙角那捆干姜。

  火袍小人不见了。

  可那捆姜的断口处,有一小片灰烬,形状像只张开的手掌,正缓缓飘起,融入暮色。

  他没出声,也没回头。

  只是把药筐夹在腋下,跟着师父的背影,一步一步,往药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