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焚者即续者-《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那粒朱砂在水面轻轻旋转,像一枚被遗落的年号,

  又像一滴不肯干涸的血。

  我伸手去触,指腹却穿过水面,触到的竟是一页纸——

  湿而薄,带着火烤后的焦边,正是皇榜被透明火焚尽后的“灰”。

  纸在我指尖迅速干硬,化作一枚细小的简牍,

  简背阴刻“全文未完”四字,

  笔划里嵌着极细的铜锈,像谁用骨针偷偷补写的遗言。

  二

  我翻开简牍,里面没有字,只有七道深浅不一的折痕,

  折痕交汇成一口井形,

  井心处微微隆起,是一粒半缺的铜铃。

  铃壳上映出快速闪动的画面——

  鹿台火、鸩池水、乱丘骨、无名城、缺舌兽、无年诏……

  它们像被压成极薄的标本,

  在铃内循环上演,

  每演一次,

  铜铃便缺一分,

  仿佛整部《遗诏》只是一次次剥落的锈,

  而我,是最后那层尚未剥尽的母本。

  三

  简牍忽然自行合拢,

  把我手指夹出一滴血。

  血珠落在“全文未完”的“未”字上,

  “未”顿时疯长,

  抽出枝桠,

  开出七瓣铜花,

  花心各结一枚小玺,

  玺钮分别是我已失去的七颗牙齿。

  七玺同时坠下,

  在我掌心排成一圈,

  像七口缩小了的井,

  井底各自倒映一段被剪除的未来:

  第一井,天下大旱,

  人皆衔铃而求雨,

  铃无声,雨遂不至;

  第二井,江河逆流,

  鱼腹里浮起空白诏书,

  渔人取之,

  焚之而成灰雪;

  第三井,草木皆兵,

  兵无面,

  以舌为刃,

  所过之处岁月尽失;

  第四井,日月并出,

  照出一座双面城,

  城里的人用背影交谈;

  第五井,万籁俱寂,

  唯余更鼓,

  鼓槌是一截婴儿骨,

  敲出的却是老皇帝临终的咳嗽;

  第六井,史官失明,

  以血为墨,

  在城墙写下“全文未完”,

  字成墙崩;

  第七井,最深,

  只映出我此刻的倒影,

  却比我先一步眨眼。

  四

  七井既成,

  简牍中央那粒铜铃忽然碎成尘,

  尘却不散,

  而是凝成一条极细的铜线,

  线头钻入我腕内,

  沿血脉逆流,

  直抵心脏。

  我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像是某本书被悄悄翻到新的一页,

  又像是某口井被重新盖上盖子。

  铜线在我心室内打了个结,

  结名“未”,

  字形却像一口缺盖的棺。

  棺内已有住户,

  是那半截被兽口咬断的舌,

  舌面浮出微小的一行:

  “第七子,

  你以‘全文未完’为墓,

  以‘未’为钉,

  请替天下守灵。”

  五

  我抬头,

  水面已平静,

  倒影城悉数消散,

  只剩那粒朱砂仍在旋转。

  它越转越慢,

  终至静止,

  却忽然从中心沁出一滴极黑的水,

  黑水迅速染遍整粒朱砂,

  使之变成一枚小小的墨玺,

  玺底反刻“全文”二字,

  玺钮则是一条蜷曲的铜线,

  线端连着我心室里的结。

  我握住墨玺,

  只觉掌心一沉,

  仿佛托起一座看不见的皇城。

  皇城在我体内开门——

  东门曰“未启”,

  西门曰“未阖”,

  南门曰“未终”,

  北门曰“未始”,

  正当中,

  摆着一张龙椅,

  椅背空无一骨,

  只绣着一行金线,

  等我坐上去,

  亲手把“未完”补完。

  六

  我走向椅,

  却并未坐下,

  而是把墨玺反扣在椅心。

  玺与椅瞬间长合,

  化作一枚巨大的印面,

  印文却空白,

  像一张等待最后一笔的遗诏。

  我伸手,

  却发现手指已透明,

  只剩掌心里的铜线仍殷红。

  线头自动抽出,

  在我眼前弯曲成一支笔,

  笔杆中空,

  笔锋却是我心室里的那截舌。

  我执笔,

  却不知该写下什么——

  天下已无年,

  皇城已无姓,

  井已无水,

  铃已无舌,

  连“全文未完”本身,

  也只剩一个“未”字在呼吸。

  七

  笔忽然自己动了,

  在我透明的手背写下:

  “全文未完,

  并非待续,

  而是待焚。”

  写罢,

  它倒转锋尖,

  对准我眉心那粒“无年”烙痕,

  轻轻一点。

  烙痕顿时裂开,

  裂口喷出极细的火星,

  火星落地,

  便长出透明的火,

  火不热,

  却能把“存在”烧成“不存在”。

  火舌沿铜线逆卷,

  先焚心室里的结,

  再焚七井,

  再焚简牍,

  再焚墨玺,

  最后焚我。

  我并无疼痛,

  只觉自己正被一页页翻开,

  每一页都是空白的遗诏,

  每一页都钤着“全文未完”。

  八

  火焚至第七页,

  页脚忽然显出极淡的一行:

  “若第七子必焚,

  请以焚身为印,

  以焚心为玺,

  以焚名为诏,

  补全天下最后的缺。”

  我读罢,

  火已爬上喉头,

  却听见“叮”的一声——

  是那枚缺舌铜铃,

  竟自我焦黑的骨缝间滚出,

  铃壳布满裂纹,

  裂纹里却嵌满新生的朱砂,

  像一夜春雨后的梅。

  铃舌仍缺,

  缺处正好是我尚未被焚尽的“名字”。

  我把最后一口气息吐进去,

  气息化作极轻的一声:

  “全文——”

  话音未落,

  铜铃已裂成七瓣,

  瓣瓣皆成朱红色的玺,

  玺底同时显出同一行反文:

  “全文既焚,

  未完自完。”

  九

  七玺同时落下,

  在我已透明的骨灰上,

  钤下七枚重叠的印。

  印成,

  火遂熄灭,

  只剩一枚极小的铜点,

  点在“未”字最后一横的末端,

  像谁故意留下的墨滴,

  又像一口尚未封死的井。

  铜点忽然跳起,

  化作一粒新的朱砂,

  滚向水面,

  滚向夜空,

  滚向所有尚未被命名的明天。

  它滚过的轨迹,

  在我视网膜上烙出一行极细的小字:

  “全文未完,

  而焚者即续者。”

  十

  我睁眼,

  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陌生的城头,

  手里握着一卷干燥的遗诏,

  诏心空白,

  唯右下角有一粒小小的铜点,

  点旁心渗出一滴血,

  血形恰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