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白成雪-《第七子,血字遗诏》

  我提笔,墨池里浮着一层碎冰。

  灯芯短了一截,像谁没说完的遗言。

  纸上原本空着三行,我却在最末一行写了个“白”——

  白得没有偏旁,白得连杀意都失去部首。

  窗外,第七子旧院的那株老梅今晚突然开花,雪压弯了枝,也压弯了杀机。

  我知道,那是母亲在用花提醒我:

  “你写不出的字,就让血去写;你杀不了的人,就让雪去埋。”

  可我今晚谁也不想杀。

  我只想写完这一页“白”——

  把未写的字,写成已写的白;

  把未活的日子,写成已死的夜。

  于是我回到案前,把袖口挽到肘弯,露出那道旧疤。

  疤是十年前父亲用指甲划的,他说:

  “第七子,生来是封条,不是封喉。”

  封条用来缄默,封喉才用来喊冤。

  我今夜偏要反着来——

  让缄默喊冤,让封条封喉。

  我取薄刃,在疤上轻轻划下一横。

  血珠滚落,像一小粒朱砂,恰好落在“白”字的首笔。

  那一瞬,纸上的白忽然有了脉搏,

  空着的两行气急败坏地挤过来,争吮我的血——

  它们等太久,等成了饿鬼。

  我由它们吸。

  吸到第三行,字迹自己浮出来:

  “若我今夜不死,明晨必雪。”

  我怔了一下,那竟是我的笔迹,

  可我又分明没写。

  ——是母亲?

  ——是父亲?

  ——还是我自己,在更早的某个夜里,

  把未来的遗诏提前写进了血?

  我来不及想。

  院门被风撞开,雪片卷进来,像成群飞蛾扑火。

  火是灯芯,我是火里最后一点红。

  我伸手去护,雪却先一步把火掐灭。

  世界骤然黑到只剩纸上的白——

  那白字亮得发蓝,蓝得像一把出鞘的骨剑。

  我听见剑刃在喊我:

  “写下去,写下去!

  把未写的字写成已写的白,

  把未杀的人写成已死的雪。”

  我咬牙,把第二道血痕落在“白”的撇上。

  这一次,纸面直接裂开一道缝,

  缝里透出微光——

  像另一座院子,像另一场春夜,

  像母亲还年轻,父亲还没学会沉默,

  像我不是第七子,只是白纸上一个无名的墨点。

  我几乎要抬脚跨进去,

  却听见身后“咔嗒”一声——

  有人踏断梅枝。

  我回头,雪幕里站着个人,

  披一身白,脸却黑得看不清,

  像把夜色直接披在骨头上。

  他开口,声音是父亲的声音,

  却用母亲的语调:

  “写完了吗?

  写完了,就轮到我写你。”

  我猛地合拢纸页,

  血字被折成两半,

  一半留在纸里,

  一半渗进掌心。

  那道裂光瞬间熄灭,

  院子、春夜、年轻的母亲,

  统统合上书页,

  像从未被翻开。

  我把纸压在案角,用墨匣镇住。

  墨匣里是父亲十年前留下的最后一块残墨,

  黑得发苦,苦得像他的遗言:

  “第七子,你不必报仇,

  你只要把字写完,

  仇人就会自己在空白里老死。”

  我信了。

  所以我今夜不杀人,只杀空白。

  我杀到第三行,

  杀到雪停,

  杀到天边泛起蟹壳青,

  杀到我自己也变成一张薄薄的白纸,

  被风轻轻卷起,

  贴在窗棂上,

  像一封无人拆的遗诏。

  晨光终于照进来,

  照在我写的那一页上——

  只剩一个“白”字,

  其余皆被雪埋。

  字是红的,雪是白的,

  血是暖的,我是空的。

  我伸手,想把自己从窗棂上揭下,

  却听见“嘶啦”一声——

  纸裂了。

  裂口处,

  一行极细的小字缓缓显影:

  “白已成雪,雪已成人,

  人已成字,字已成坟。”

  我笑了。

  原来我早已写完,

  只是忘了签上名字。

  于是我蘸着最后一点血,

  在裂口边缘,

  极轻极轻地,

  画了一个“七”。

  墨迹未干,雪已覆盖。

  覆盖了我的名,

  覆盖了我的杀机,

  覆盖了我尚未出生的明天。

  第七子,

  于雪夜,

  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