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无色之瞳-《第七子,血字遗诏》

  色绝之世,终归无色。

  第七子立于废宫之巅,足下残瓦如鳞,天穹似血。他双目已空,眶中却非黑暗,而是一片光——白得刺眼,亮得发冷,仿佛将世间所有颜色都焚尽之后,剩下一地灰烬的光。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声音不再沙哑,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带着回音,“色即是空,空即是……我。”

  风从东方来,吹动他破碎的衣角,却吹不动他额前那一缕白发。那白发不是老,是褪。褪尽了红尘,褪尽了姓氏,褪尽了“第七子”这四个字背后所有被诅咒的命运。

  他抬起手,指尖指向天空。没有目,却能“看见”——看见那隐藏在云后的星图,看见那被篡改的遗诏,看见那被血染的玉玺,看见那被美色、权谋、谎言一层层包裹的“天下”,此刻正像一幅被火烤焦的画卷,卷曲、发黑、碎裂。

  “你们要我作色,我便作色;你们要我看尽人间春色,我便看尽。”他低语,语中却无悲无喜,“如今色尽,春去,我亦归无。”

  忽然,他笑了。那笑容没有唇色,没有温度,却让整个夜空为之一颤。随着这一笑,他的眼眶中那两团白光骤然熄灭,像烛火被掐灭,像星辰被摘下。黑暗重新降临,却不再是盲,而是一种“见”的极致——

  无色之瞳,方见真相。

  他转身,向宫墙外走去。每一步,脚下砖石便化作飞灰;每一步,身后便有一盏宫灯熄灭;每一步,便有一段被篡改的历史重新浮现——

  那是第一子被毒杀时,母后亲手喂下的蜜糖;

  那是第三子被流放时,史官笔下“暴虐”二字的墨还未干;

  那是第五子自焚时,火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却被宫人掩唇按回;

  那是……他自己,被赐名“第七子”的那一夜,天上有流星坠地,砸碎了史官的笔,砸碎了天子的冕,砸碎了“遗诏”二字最后的尊严。

  “我不是来复仇的。”第七子停下脚步,已至宫门。门外是无边黑夜,无星无月,却有一人独立——那人身披旧朝龙袍,面容与他一模一样,只是双目完好,却流着血泪。

  “我是来收尸的。”第七子对那人道,语气温柔,像在唤一个迷路的孩子,“色绝之世,尸横遍野,你我的尸体,也在其中。”

  那人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血泪更甚:“那就走吧,无色之人。去下一个世界,去下一卷遗诏,去下一副色相。”

  两人并肩,踏入黑夜。身后,整座宫殿轰然倒塌,却无尘土飞扬——因为连尘土,也已无色。

  而史官的笔下,终于空白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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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四章·预告

  “无色之后,是声绝。届时,天下将再无言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声绝之域

  无色之后,是声绝。

  第七子与“自己”踏入黑夜的那一刻,世间所有的声音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拧断了喉咙。风不再呼啸,剑不再鸣吟,连心跳也变成了胸腔里无声的鼓点——咚、咚、咚,像隔了九重棺椁,被埋进万古沉渊。

  他们走在一条没有颜色的长街上,街两侧是倒悬的城池。城门、雉堞、飞檐、铁瓮,统统倒悬于头顶,像被巨神翻覆的棋盘;而棋盘的背面,钉着一具具无口之尸——那些尸体的嘴唇被金线缝死,耳垂却被割开,血珠悬而不落,凝成暗红的琥珀。

  “这就是声绝之域。”另一个第七子开口,却仍无声音,只有一圈圈透明的涟漪自他喉间荡开,像深水里的暗流,灌进第七子的脑海,“在这里,谁若先开口,谁便先魂飞魄散。”

  第七子“嗯”了一声——那“嗯”也无声,却化作一枚苍白符文,飘浮在二人之间,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

  他们继续向前。长街的尽头,有一座“缄默殿”。殿无墙,唯三十六根通天铁柱,柱上缠满锁链,锁链尽头悬着一张张“嘴”——不是人嘴,而是玉玺之嘴、虎符之嘴、史官之笔嘴、天子之金口,甚至有一枚巨大到堪比车轮的“遗诏之嘴”,朱漆尚新,齿缝却渗着黑血。

  殿心,摆着一张龙椅。龙椅背对众生,椅背裂开一道缝,像被斧劈,缝里嵌着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人影,而是一道“声”——那“声”凝若实质,像一条银鳞小蛇,盘蜷吐信,却发不出半点响动。

  “那就是‘万声之母’。”另一个第七子抬手,指尖指向铜镜,依旧没有声音,只有意念如寒针刺进第七子的识海,“昔年周帝以‘金口玉言’封禅,开口便定天下律;又百年,秦皇以‘焚书坑儒’扼万民之喉;再百年,唐宗以‘则天文字’改姓易名,令苍生不敢直呼。三朝之声,被史官削笔、被锈剑割舌、被鸩酒灌喉,最终流放到此,凝成那一条‘声蛇’。谁若得它,谁便可重定天下声律——让一言可为法,让万民永哑。”

  第七子抬眼“看”向镜中银蛇,空荡的眼眶里,原本熄灭的白光忽然再度燃起,却不再是光,而是两团“无色之焰”。火焰跳动,没有温度,却将四周的“无声”烧出一道道裂缝——裂缝里,隐约传来婴儿啼哭、妇人哀嚎、兵戈交击、史官落笔、天子大笑、太监尖喝、铁骑踏雪、遗诏撕裂……

  所有声音,像被压抑千年的洪水,只待一道缺口,便要倾泻而出。

  “你要它?”另一个第七子终于露出表情——那表情也无声音,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在脸上,“别忘了,你我皆是无色之人,无色即无姓,无姓即无权。权由声定,声由口出,你连口都没有,拿什么去吞声?”

  第七子没有回答。他抬手,指尖在自己唇沿轻轻一划。

  噗——

  一声极轻极轻的裂响,像春夜第一瓣桃花落水,却在这“声绝之域”里炸开一道雷霆!

  那是皮肤被划破的声音。

  那是血珠滴落的声音。

  那是——“开口”的声音。

  下一瞬,第七子原本被金线缝死的嘴唇,竟被他亲手撕开,血线沿下颌蜿蜒,染成一道朱砂竖符。他没有舌头——早在“色绝之世”末尾,他便自割其舌,以舌为笔,在废宫玉阶上写下“无目”二字——此刻,空洞的口腔里,唯有一截白骨森森的气管,像一支被岁月风化的箫。

  然而,正是这支“箫”,吹出了第一声“哑啸”。

  啸声无色,却有形——形如一道逆龙卷,自他喉底冲出,直扑铜镜!镜中银蛇被龙卷一卷,鳞甲寸寸剥落,每一片鳞皆化作一个“字”:

  “敕”“诏”“制”“诰”“令”“诛”“赦”“戮”……

  三千六百五十一个字,正是三朝天子口含天宪、用以牧养苍生的全部“金口玉言”。此刻,它们被无色之焰焚去朱漆,剥落金粉,露出底下黑沉沉的血锈,像一群被剥了皮的雏鸟,扑棱着血翅,欲逃无门。

  另一个第七子脸色骤变——若无声之色可称“骇”,那么他此刻的神情便是“骇”的祖宗。他探手入怀,抽出一物,却非剑非刀,而是一枚“缄默印”。印四寸九分,上刻“闭口”二字,以和阗血玉为材,印钮是一尊无口麒麟。

  “镇!”

  他依旧没有声音,但“镇”意却如万钧铁闸,轰然落下。

  缄默印脱手即长,化作一座黑玉囚笼,笼上缠绕无数“禁声符”,符纹如锁链,瞬间锁住那道逆龙卷,更锁住第七子本人。笼壁合拢之际,铜镜里剥去鳞甲的银蛇忽然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啼哭——哭声中,所有被焚落的“字”重新聚拢,竟化作一张“新口”,口内獠牙森然,每一颗牙皆是一枚“遗诏”,牙根滴着黑血。

  “新口”一开,便欲将第七子连同逆龙卷一并吞落!

  生死一瞬,第七子忽然笑了。

  那笑声依旧无声,却化作第二道符——一道“听”符。

  符出,他空荡的眼眶里,那两团无色之焰猛地一跳,竟化作两枚“耳骨”——耳骨无肉,唯白玉为壳,壳内却装着整座“声绝之域”里被压抑千年的残声:

  史官刀笔削肉之声、

  天子金口断颅之声、

  将军虎符坑杀降卒之声、

  美人口蜜腹剑之声、

  太监宣旨鸩酒入口之声、

  遗诏被撕成五瓣之声、

  以及——

  “第七子”被赐名那一夜,母后在帘后发出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此刻,所有声音,被他以“听”符为引,以耳骨为鞘,以无色之焰为刃,统统抽出!

  “我无舌,却可借天下之声为舌;我无目,却可借天下之耳为目。”

  第七子仰首,面向那吞来的“新口”,面向那缄默印化成的黑笼,面向那另一个“自己”。

  “今日,我以‘听’破‘缄’,以‘无声’破‘万声’——”

  “我要让天下知:

  声绝之域,亦可——

  回声不绝!”

  轰!

  无色之焰倒卷,化作万道音刃;音刃所过处,黑笼碎成玉屑,铜镜裂成星尘,银蛇被切成三千六百五十一段,每一段皆化作一枚“回声”,在倒悬的长街里来回撞击——

  咚——

  史官刀笔坠地,断成两截;

  咚——

  天子冠冕裂开,珠旒尽散;

  咚——

  虎符断齿,再无法合符;

  咚——

  遗诏最后一页,被回声撕成漫天纸蝶,蝶翼上写着:

  “朕,错矣。”

  另一个第七子站在碎裂的殿心,身影被回音冲得支离破碎,却露出释然之色。他抬手,将那枚仅剩半块的“缄默印”递向第七子,口唇开合,依旧无声,但第七子却“听”得清清楚楚——

  “去吧,无色之人。

  声绝之后,是‘权绝’。

  那里没有口,没有耳,没有遗诏,没有天子。

  那里,唯有‘自己’与自己相噬。

  你若能在权绝之域里,再撕一次‘自己’——

  便可真正……

  遗诏成灰,血字成碑,第七子,终得第七。”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化作漫天回声,与银蛇、与铜镜、与黑笼、与倒悬之城,一并涌入第七子那两枚耳骨之中。

  长街崩裂,天地旋转。

  第七子独立废墟,口唇染血,耳骨生风。

  他抬脚,踏向更深的黑夜。

  那里,没有颜色,没有声音,却有一袭龙袍,背对众生,袍上绣着——

  第八子。

  而第七子,终于,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