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黑河川之钥-《第七子,血字遗诏》

  鸦翅散尽,雪却愈下愈密,像有人把天幕重新撕开一道缝,专为我漏下一场无声的饯行。

  五哥没随我出井,他站在铜灯之下,影子被青焰拉得极长,像一条不肯上岸的暗河。

  “我须回长安。”他说,“替你稳住地面上的棋盘,让藩王们继续相信——第七子仍被困在城里。”

  他抬手,把剑鞘递给我,鞘里却空无一物——

  “剑留给你,鞘我带走。无鞘之剑,才配斩雪。”

  我点头,把剑鞘推回他怀中,转身抓住井壁垂下的铁链。

  链上结满冰泪,每一环都刻着极细的“李”字,像给皇族血脉加了一副镣铐。

  我攀链而上,出井口那一刻,雪铃忽然失声——

  并非因风停,而是因气温骤低,铃舌被冻死在腔里,

  像替我封住最后一句退路。

  废寺外,早有一架雪橇候着,

  无马,唯有四头白狼,额心各嵌一枚铁青鳞,

  鳞上烙“雪桥”反文,与铁匣同纹。

  狼眼是盲的,却能在雪下闻血而行——

  它们嗅的是我掌中未愈的裂玺之伤。

  橇上铺一张整剥的玄狐皮,狐首完整,

  眼眶里嵌两粒黑曜石,像给黑夜留一对守门的灯。

  我踏橇坐下,狼便自发掉头,朝北。

  身后,废寺山门缓缓阖上,

  门缝最后一瞥,是五哥在井口举灯,

  青焰被雪压弯,像一茎将折的芦苇,

  却始终未灭。

  黑河川,在长安西北一千三百里,

  地图上一片留白,只注六字:

  “雪深,无回,勿近。”

  父皇却曾私下告诉我:

  留白处才是真正的御笔,

  其余山河,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草稿。

  狼橇日行夜息,三日三夜,

  沿途不见人烟,唯有雪冢,

  冢前无碑,只插锈剑,

  剑穗皆朝北,像给死者指一条归不得的路。

  第四日拂晓,远处忽现一道黑线,

  线之上,雪是白的;线之下,雪是灰的,

  仿佛有人拿巨砚,把天幕的墨汁打翻在地。

  白狼至此停步,任我如何催喝,只肯低呜,

  像前方有它们看不见却嗅得到的悬崖。

  我下车,踏过那道黑线,

  鞋底传来细微的“嚓”——

  不是碎冰,是骨。

  整片雪原之下,埋着一层极薄的骨屑,

  屑里混着铁砂,踩上去像给大地挠痒,

  痒得它在你脚踝处轻轻回握。

  黑河川到了。

  真正的河早被雪葬,

  只在谷心留一道下陷的脊,

  像巨兽死后不肯闭合的背骨。

  脊上,竖着一座黑石穹庐,

  无门,唯有七根歪斜的铁柱,

  柱头各悬一具冻尸,

  尸身反穿狐袍,袍上绣“李”字正纹——

  是皇族,却非本朝。

  父皇说过,那是“预演的藩王”,

  每十年换一具,保持“新鲜”,

  让雪下亡灵相信,

  皇权也会老,也会死,

  也会在他们面前脱帽。

  我走近,裂玺在掌中自发愈热,

  金丝沿冰裂纹疯狂游走,

  像要挣脱玉骨,去认那些尸身上的旧主。

  忽听“咔”一声,

  七柱中最矮的那根,自行下沉一寸,

  柱顶尸体垂下的手,

  竟指向穹庐底部一块无雪之地——

  那里,露出一块铜板,

  板上镂空的纹样,与我掌中裂玺完全吻合。

  我蹲身,将玉简按入铜板。

  没有机关转动声,只有风。

  风从铜板下涌上,带着极细的雪尘,

  尘里夹着一句极轻的话,

  像有人贴着我耳骨,用呼出的白气写字:

  “雪帝之墓,不设棺,

  只设镜,

  镜里镜外,

  各留半张脸。”

  话音未落,铜板无声滑开,

  露出一条垂直向下的冰井,

  井壁嵌满黑曜石,

  每一颗都映出我的一部分——

  左眼、鼻梁、裂开的唇、

  被雪擦伤的颧骨……

  却独独没有右眼。

  我抬手掩镜,

  黑曜石里立刻长出另一只右眼,

  却不是我自己的,

  而是父皇的——

  虹膜里燃着青焰,

  与五哥井底那盏同火同色。

  青焰眨了一下,

  冰井便缩成一枚瞳孔,

  把我整个人吸了进去。

  下落过程没有速度,

  只有方向——

  向下,也是向内,

  像把自己折叠成信,

  塞进一只未署名的信封。

  落地时,脚下是软的,

  低头,却是一张整剥的人皮,

  皮上纹着完整的大唐山河,

  州郡用朱笔圈注,

  却皆反向——

  河东在左,陇西在右,

  长安被压在版图最北,

  像给帝国戴了一顶极重的雪冠。

  人皮尽头,立着那面镜子,

  却不是铜,不是玻璃,

  是一面水镜——

  水被冻成薄膜,悬在空中,

  背后无墙,却映出我背后该有的墙。

  我走近,镜里人也走近,

  却在即将贴面时,

  忽然停步,

  抬手,指了指我胸口。

  我低头,发现裂玺已不知去向,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裂缝,

  从锁骨直贯脐上,

  像给肉身开了一条新的河。

  裂缝里,透出金光,

  是金玺碎片在体内重新拼合——

  原来父皇把玉玺藏进我骨,

  把镜子藏进我血,

  把“雪帝”藏进我“李雪桥”这个名字的背面。

  镜中人忽然开口,声音是我的,

  却像被雪擦过,带着铁砂的哑:

  “你来了,

  我就该走了。

  剩下的路,

  你替我活,

  我替你死。”

  说完,他转身,

  走向镜里那幅反向的山河,

  一步,便踏碎一个州郡,

  像给天下重新排版。

  最后,他停在长安的位置,

  抬脚,重重一踏——

  整座帝都,在镜里碎成齑粉,

  粉末扬起,竟从镜缘飘出,

  落在我脚背,

  像给新帝加冕,

  撒了一把极轻的骨灰。

  镜中人消失了,

  水镜随之塌落,

  化成一条银线,

  钻入我胸口那道裂缝。

  瞬间,心跳骤停,

  世界静音,

  唯有雪铃在腕上重新响起——

  铃舌竟被体内金光融化,

  发出第一声完整的清鸣:

  “叮——”

  像给黑河川,

  敲了一记极轻的晨钟。

  我睁眼,

  穹庐、铜板、冰井、人皮,皆不见,

  唯有雪原,

  雪原上,多出一串脚印,

  脚印极浅,却每一步都绽开一朵金莲,

  莲心燃青焰,

  像给黑河川点了一串路灯。

  我低头,裂缝已愈,

  皮肤完好,

  唯有胸口多出一枚淡金色的痣,

  痣形,正是反向的“李”字。

  远处,白狼齐声长嗥,

  像替我宣布——

  第七子,已死;

  雪帝,初生。

  我抬步,沿金莲走去,

  背后,雪原自动合拢,

  像给旧世界拉上一道极长的拉链。

  前方,黑河川尽头,

  雪开始逆向飞舞,

  从地升天,

  像给新帝让出第一条,

  可以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