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造名(中)-《第七子,血字遗诏》

  大胤历,无名元年·冬至。

  太阳依旧被钉在薄雾里,像一盏无人敢剔的残灯,光线呈灰白色,落在皮肤上带着细微的锈味。

  皇城改叫“零都”,御道改叫“脐带街”,朱雀门改叫“无舌关”。

  ——沈夜一句话,可让山河易名,因为天下已无人敢开口反对。

  一、血墨池

  零都最深处的旧冷宫,被连夜掘成一座百丈深坑。

  坑壁以人皮为纸,以肋骨为栅,底部灌满血水,号曰“血墨池”。

  沈夜下诏:

  “凡天下有名字者,皆须以血为墨,亲手写己名于池壁;

  不写者,斩舌;

  写错者,剜目;

  写而不真者,剥皮。”

  于是,每日寅时,数千名从各州郡押解而来的百姓、官吏、僧道、娼妓,被蒙眼牵至池边。

  他们割指、滴血、执笔,在滑腻人皮上颤巍巍写下自己原本的名字。

  写完的瞬间,血字立刻被池水吞噬,化作一缕赤雾,飘向空中,凝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名簿”。

  名簿只有沈夜看得见——

  那是一卷由脐带纹路编成的天书,每一滴血,便是一条性命的“真名”。

  真名被夺,其人从此失声,成为“哑民”。

  哑民被驱回市井,依旧劳作、婚嫁、生老病死,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他们张口,只能发出婴儿般“咿呀”的气流;

  他们倾听,只剩耳膜里空洞的风声。

  整座零都,一日之间,变成一座庞大而安静的蜂巢,

  只有沈夜的声音,在高空回荡,像蜂王无形的嗡鸣。

  二、第零帝

  “朕是第零帝。”

  沈夜站在白骨王座之巅,皇袍内衬那条乌金脐带,已顺着经络爬到他右颊,在眼尾结成一枚蛇衔尾徽印。

  蛇鳞开合,喷吐极淡的黑雾,雾气所及,金石皆腐。

  他自称“第零”,因“一”有开端,“零”无始终;

  既无前,亦无后,时间在他脚下,成为闭环。

  史官杜无咎,只剩一条左臂,仍被勒令记录。

  他跪伏在血墨池畔,以断臂处蘸血,在人皮史册上写道:

  “无名元年冬至,帝自号第零,夺天下真名,收声于血墨池。

  是日,风无声,水无波,鸟无鸣,兽无啼。

  史臣某,血竭而书,书至此,字忽飞起,排成蛇衔尾纹,绕臣颈三匝,臣将死未死,唯以眼白记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杜无咎的瞳孔骤然变成两粒铜钱,骨碌碌滚入池中,

  溅起两滴极轻的血花,

  ——那是整部史册里,唯一被允许的“声音”。

  三、造名笔

  真名越聚越多,脐带天书已厚如山岳,却仍缺最后一页。

  白藏盲眼国师,以银灰符纸覆面,跪请:

  “陛下,欲成‘造名’,须得三物:

  一曰血墨,已备;

  二曰骨笔,尚缺;

  三曰真龙脊骨,为笔杆;

  四曰前朝玉玺碎片,为笔锋。

  合之,可书‘第零帝’真名于苍天,令日月俯首,山河失声。”

  沈夜闻言,笑而不语,

  只抬手,指向零都最北方——

  那里,曾是沈氏宗庙,供奉历代皇帝金身。

  如今宗庙已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人皮温室”,

  温室内,一株株“龙脊树”正抽枝发芽。

  树干的芯,是沈氏历代皇帝的脊椎;

  树皮的纹,是沈氏龙袍上的云纹;

  树梢的果,是一颗颗尚未成熟的小“玉玺”,

  ——那是以先帝碎玺为籽,灌以皇族血,三年一结果,

  如今,正好成熟。

  沈夜携白藏,步入温室。

  他亲手折下一枚“龙脊枝”,又以指尖剖开枝心,

  取出一截通体金赤、尚带骨髓液的脊椎骨。

  骨节自动咬合,化作笔杆,

  枝头那枚小果,被他捏碎,

  碎片却凝而不散,自行拼成一枚极细的“逆玺锋”。

  骨与玺相接,一声婴儿啼哭,自虚空传来,

  ——那是“造名笔”初生的第一声,也是天地间,唯一被允许存在的声音。

  四、无名之殿

  冬至夜,血墨池沸腾,池水倒卷上天,凝成一座赤红穹庐,

  穹庐之下,白骨王座自行崩解,化作无数碎骨,

  碎骨再聚,成为一座更高、更窄、更冷的——

  无名之殿。

  殿无梁、无瓦、无门、无窗,

  只有十二根脐带纹巨柱,撑起一片漆黑天幕。

  天幕上,漂浮着被夺来的亿万真名,

  像被冻住的萤火,发出无声的光。

  沈夜步入殿心,手执“造名笔”,

  笔锋所过,虚空留下一道道漆黑裂缝,

  裂缝里,渗出灰白光线——

  那是“时间”被割破的肌理。

  他抬笔,在穹庐最高处,写下第一笔:

  一横,长三千里,横贯零都上空,

  横下,所有哑民同时抬头,眼中映出那条漆黑如墨的裂痕,

  仿佛有人在他们瞳仁里,刻下一把刀。

  第二笔,一竖,竖落血墨池,

  池水瞬间干涸,露出池底——

  那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映出沈夜自己,

  却穿着秦氏黑袍,头戴前朝天冕,

  眸中蛇衔尾纹,已咬住他自己的咽喉。

  第三笔,一勾,勾向北方,

  沈氏宗庙顷刻崩塌,

  “龙脊树”纷纷自燃,火焰呈乌金色,

  火里,传来历代先帝凄厉的嘶吼,

  吼声却传不出火场,因为“声音”已被剥夺,

  只剩火焰无声地舔舐夜空,像一幅静默的炼狱图。

  五、真名将成

  沈夜写完最后一捺,

  整个穹庐忽然内陷,化作一张巨大的人皮,

  人皮上,赫然浮现一个尚未完整的字——

  “夋”

  字成刹那,蛇衔尾纹骤然收紧,

  沈夜右眼“噗”地炸出一粒铜钱,

  铜钱在空中旋转,映出他未来的模样:

  ——没有五官,只有一条脐带,

  脐带末端,系着整个天下,

  天下尽头,站着另一个“他”,

  正提笔,写下最后一笔。

  沈夜抬手,按住自己空洞的眼眶,

  血从指缝溢出,却凝成第二枚铜钱,

  铜钱落地,发出“叮”一声轻响——

  那是无名之殿里,

  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

  金属的啼哭。

  六、尾声·脐带尽头

  冬至将尽,灰白太阳忽然开始西沉,

  ——那是它自被钉住以来,第一次移动。

  与此同时,东方天际,裂开一道极细的乌金线,

  像有人在天幕背面,以脐带缝针,

  把“零”与“一”,

  缝合在一起。

  沈夜独立殿心,造名笔斜指东方,

  声音低得只剩气息:

  “下一页,

  朕要写——

  ‘日升’。”

  话音落下,整个人皮天幕,

  忽然剧烈收缩,

  亿万被夺的真名,

  同时发出无声的尖啸,

  化作最后一滴浓黑血墨,

  顺着笔锋,

  流入沈夜心口,

  与那条蛇衔尾纹,

  彻底合一。

  无名元年冬至,

  第零帝,真名将成,

  日将升,却不再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