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双生月,天子无鳞-《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子时三刻,禁城更鼓未动,东西两月齐升。

  东月赤如血,悬于千秋井口;西月白似骨,照在丹凤楼阙。双月之间,一缕黑云蜿蜒如脐带,将皇城系成一枚悬于天穹的“胎”。

  沈玦立于两月之下,影子被拉得极长,一分为二:

  一道向东,匍匐如龙;一道向西,蜷曲如鲛。

  两影在御街正中交汇,交点处浮起一面铜镜——正是千秋井壁碎裂后失踪的那枚“折光镜”。镜面无背,正反皆映,镜里却空无一人。

  沈玦垂首,却看不见自己。

  镜中唯有一行血字,自上而下缓缓“生长”:

  “第十四子,还我第七壳。”

  血字每长一寸,他胸口鲛尾便逆鳞一分,鳞片下渗出淡金色血珠,落地化为一尾尾小指长的小鲛,呱呱两声,便钻进砖缝不见。

  二

  “陛下——”

  顾西臣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却像被水浸过,湿漉漉地贴在耳膜。

  沈玦回头,只见御道尽头火树银花,却照不出半个人影。雪片仍在飘,落在肩头却不再堆积,而是穿透大氅,直接没入皮肉,像一场逆向的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

  或者说,是太祖沈狱以“龙涎”为引、以“折光镜”为门,强行把他拖进的——“帝梦”。

  帝梦之中,无朝无暮,唯有一轮“鲸月”悬于头顶。

  月面裂口,鲸腹倒悬,无数铜钟自裂口涌出,每一枚钟皆缺了舌,却发出婴儿啼哭——

  “哇——哇——”

  哭声汇成一条黏稠的河,自天而降,灌入沈玦七窍。

  他想要拔剑,却发现佩剑“镇魂”已化作一条银白蛇,蛇鳞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细看,竟是他亲手颁布的“无归诏”。

  蛇吐人言,声音与他一般无二:

  “朕命你——杀朕。”

  三

  沈玦伸手掐住蛇颈,蛇却先一步钻入他喉。

  冰冷鳞甲刮过喉管,像吞下一串倒刺锁链。

  下一瞬,他视界骤变——

  自己正立于一座陌生殿堂,穹顶高悬万盏琉璃灯,灯焰却呈死灰色。

  殿中央,摆着一张“龙牙床”,床榻四周竖十二面铜镜,镜面各映出不同年岁的沈玦:

  婴孩、少年、青年、中年、老年……

  最后一面,却空有帝冕,无人佩戴。

  铜镜之前,背对他立着一人,墨发垂腰,白衣无纹。

  那人缓缓转身,面容与沈玦一般无二,唯眉心多一粒朱砂,像一粒将凝未凝的血。

  ——太祖,沈狱。

  却也是“沈玦”自己十五岁的脸。

  “第七壳,”少年太祖微笑,“朕当年亦曾弑母、吞珠、焚诏,自以为斩断了轮回。

  可轮回原非线,而是镜——

  你杀我,我即杀你;

  你焚诏,诏即焚你。”

  他抬手,指尖挑出一缕灰焰,焰中浮现行行小字,正是沈玦三日前在太庙焚毁的“无归诏”。

  灰焰一抖,诏书复原,纸面却多出一行新字:

  “杀朕者,当为朕。”

  字迹以沈玦之血写就,尚未干透。

  四

  沈玦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却震得万盏琉璃灯同时炸裂。

  灰白火雨里,他伸手探入自己胸膛,撕开鲛尾刺青。

  鳞甲下,没有心,唯有一枚“缺月形”铜钟,钟舌竟是他自己的一指白骨。

  他折下白骨,以指为笔,蘸心口金血,在少年太祖眉心重重一点——

  “朕命你——做梦。”

  少年太祖神色骤变,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影子被钉在龙牙床上——

  钉影之器,正是沈玦那夜自刺的“镇魂”短剑。

  剑身此刻已化为一条锁链,链上串着无数细小“沈”字,每一字皆在凄厉尖叫。

  沈玦一步上前,握住少年太祖手腕,两人掌心相向,鲛尾与龙鳞同时浮现,却一顺一逆,像两枚互相咬合的齿轮。

  “沈狱,”他第一次直呼太祖之名,“你借我母之尸,铸我之壳;

  今日我便借我之死,铸你之冢。”

  语罢,他猛然逆转掌心——

  咔。

  少年太祖的影子里,传来清晰骨裂声。

  下一瞬,整座殿堂开始坍缩,万镜碎成流萤,汇成一条光河,光河尽头,浮现一张女子面容——

  眉如远黛,唇似点朱,却带着非人的妖冶。

  正是沈玦“已死”之母。

  女人张口,声音却非人声,而是千秋井底万婴齐啼:

  “孩儿,娘来取你梦。”

  她伸手,自沈玦背后穿入,握住那枚缺月铜钟,轻轻一拧——

  咔哒。

  钟舌白骨断裂,时间仿佛静止。

  沈玦最后一眼,看见自己影子被整个抽离,卷入女子袖中,化作一条无鳞之鲛,通体透明,唯心脏位置嵌一粒朱砂——

  正是太祖眉心那滴血。

  五

  现实世界,丹凤楼。

  顾西臣终于冲上楼阙,却见沈玦独立栏畔,面朝双月,大氅无风自鼓。

  他回首,眸色已复漆黑,却深不见底,像两口新凿的井。

  “顾卿,”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奇异回响,仿佛另有一人在井底应声,“朕梦见自己杀了自己。”

  顾西臣跪地,不敢仰视。

  沈玦抬手,抛下一物——

  那是一枚铜镜,镜面裂纹里嵌着一行血字:

  “第十四子,已入梦。”

  铜镜落地,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脆响,碎成十四瓣。

  每一瓣里,皆映出一张少年面孔——

  眉心一点朱砂,似沈玦,似太祖,又似一个尚未出生的陌生人。

  六

  更鼓忽动,东西两月同时西沉。

  雪停了,禁城上空却飘起细碎的金箔——

  那是铜钟的“舌”,被无形之手一片片削下,化作满城飞花。

  沈玦伸手接住一片,金箔入手即化,露出底面微小篆文:

  “无归之后,再无第七;

  第十四起,血字重续。”

  他握掌,金箔碎成金粉,从指缝泻落,像一场逆向的星雨。

  “回吧,”他转身,大氅掠过满地碎镜,“明日早朝,朕要颁一道新诏。”

  “年号?”顾西臣颤声问。

  沈玦脚步未停,声音自楼阶下幽幽升起:

  “——‘双生’。”

  七

  千秋井底,女人独立。

  她掌心托着一条透明无鳞之鲛,鲛心朱砂灼灼如灯。

  井壁铜镜映出她面容,却在飞速老去——

  青丝成雪,雪又成灰,灰复化作一朵白莲,莲心婴儿张口,吐出一行血字:

  “母为壳,子为刃;

  壳碎刃成,方弑轮回。”

  女人轻笑,俯身把鲛放入井底暗流。

  鲛尾一摆,逆流而上,方向——

  禁城,金銮殿,龙牙床。

  而女人身影,随着白莲凋零,一寸寸没入井壁,最终化为第十四面铜镜,镜背朝上,镜面永夜。

  镜心,一粒朱砂缓缓蠕动,像一颗尚未睁开的——

  天子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