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天弦张弓-《第七子,血字遗诏》

  经曰:

  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

  续曰:

  若夫苍穹之运,非有恩爱之私,而昼夜递迁、寒暑迭代者,正以“张弓”之法,平万物之畸轻畸重。日昃则仄,月盈则亏;尾闾泄之而不竭,扶桑照之而不溢。昆仑积雪,所以减高原之亢;尾闾归墟,所以填尾闾之虚。斯皆“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之象,不令一物独荣,亦不使一物久悴。

  降及人世,其情反矣。

  王公踞九重之上,珠玉满箧,而闾左之氓,并日而食;封君之田,连阡接陌,而贫者无立锥以栖。赋敛之加,譬如漏巵,愈倾而愈竭;徭役之兴,譬若张罟,愈密而愈危。是以“不足”者并其膏髓而输,“有余”者积其金钱如山。

  此非天之道,乃人之妄;非张弓之平,乃荷戈之劫。

  昔者暴秦筑阿房,发北山之石,征蜀荆之木;石虽千仞,不足填其欲壑;木虽万章,不足覆其骄奢。陈涉一呼,而天下响应者,非戍卒之勇,实“损不足以奉有余”之祸积也。

  汉文躬修玄默,三十岁一,山川园池悉弛于民;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赤仄之钱贯朽不校。非府库自溢也,乃“损有余以补不足”,故天应之而岁稔,人戴之而刑措。

  是以有道之君,视天下为一身:

  四夷如肩背,中原如腹心;贫者四肢之痿痹,富者六腑之积滞。滞者泻之,痹者温之,使气血周流,而后百骸皆遂。

  其术奈何?

  制田里以均耕,则豪强不得并兼;通沟洫以时蓄,则水旱不得相乘;平关市以简税,则商贾不得专利;设常平以敛散,则谷价不得踊腾。

  凡此四者,皆“抑高举下”之器,亦“张弓调弦”之具。

  若执政者反其道,必见三患:

  田野荒芜而仓廪益实,一患也;

  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二患也;

  刑罚日繁而民心日离,三患也。

  三患不除,则虽金埒铜山,不能止其崩;虽石城汤池,不能御其怨。

  故圣人处上而不重,在前而不害;

  其生也,与万物为春;其政也,以百姓为纲。

  春气至则枯荄自茁,弦调平则众音自和。

  为而不恃,如雨露之施,不计其赢;

  功成不处,如四时代谢,不居其功。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与之争;

  以其不积,故天下乐输其积。

  呜呼!

  能知张弓之意者,可与言天道;

  能行张弓之政者,可以言圣功。

  若犹挈瓶之智,日取斗升以益海;

  怀刀之私,岁割肌肤以肥己,

  则虽尧舜之号,桀跖之实,

  吾见其弓将折,而弦卒以绝矣!

  第七十八章 正言若反

  经曰: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圣人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正言相反。

  续曰:

  夫水,至弱也。盛之以盂,不能举锱铢;捧之以掌,不能敌锋铓。及其积为江海,托为风涛,则穹石为之穿孔,金铁为之销铄;昆仑嵯峨,不能遏其东流;龙门峭拔,不能拒其南下。

  故知“弱”非怯懦之形,乃翕聚之势;“柔”非萎靡之态,乃浸灌之功。

  世人睹其澄澈,以为易侮;见其就下,以为可欺。然水滴百昼,而曾崖穿;瀑悬千仞,而坚垒糜。

  彼以“无刃”伐万物,以“无形”胜有形,其克刚之道,正在“无以易之”——不与他物争锋,故他物莫得而挫;不自有其形,故众形莫得而拒。

  由水及人,其则不远。

  勾践事吴,身臣妾而怀复国之锋;韩信受胯下,似怯懦而蓄吞敌之锐。

  微子抱祭器归周,殷土以延;箕子陈《洪范》于朝,朝鲜以封。

  皆行“受垢”之实,获“社稷”之主;以不祥加身,成天下之王。

  若夫项羽刎颈,以其“不肯过江东”,惜名而失势;宋襄公临敌,以其“不鼓不成列”,守义而破军。

  是皆恋“强”而丧“生”,恶“垢”而失“国”。

  故圣人之言,似非而是,号曰“正言若反”。

  俗主以尊为荣,圣人以垢为德;俗主以吉为庆,圣人以不祥为大祥。

  非好辱也,乃知“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非乐祸也,乃识“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何以证之于今?

  暴秦筑长城,欲强其疆,发闾左之戍,天下溃散;

  汉文却千里马,示以柔弱,而四夷宾服,户口蕃息。

  隋炀开汴渠,欲刚其势,役夫百万,遂丧九围;

  唐宗宽租调,约以柔弱,而贞观之治,比屋可封。

  一刚一柔,一兴一亡,其效若镜。

  然则行“水德”者,当如何?

  曰:

  先居其下,而后能不上;

  先承其浊,而后能至清。

  故贤主不耻垢衣,不惮恶名;

  民有饥寒,己降尊以同其乏;

  国有祸殃,己其咎以先其难。

  如是,则天下皆为之衣被,四海皆为之舟梁;

  垢集于一身,膏泽遍于万姓;不祥在于今日,景福流于他年。

  昔者汤王祷于桑林,剪爪为牲,六事自责,天雨三日而岁登;

  越王卧于薪胆,饮溲尝粪,二十年后而沼吴。

  皆以一身之垢,易千秋之清;以一国之不祥,成万世之祥。

  故知“正言”者,非谀耳之甘,而药石之苦;

  “若反”者,非道之歧,而弓弦之曲。

  惟能忍天下之难忍,受举世之不受,

  然后可以握“柔弱”之符,蹈“水德”之几,

  乘无形之势力,收不竞之功成。

  呜呼!

  高山之崩,由于磊砢;

  深谷之纳,因其虚受。

  愿为下川,不争朝夕之盈;

  愿为橐龠,不居万物之先。

  则虽万乘之尊,可以一芥视之;

  虽九围之广,可以一掬涵之。

  此所谓:

  “受垢而国昌,受不祥而天下亡。”

  其言似反,其理永彰;

  其道若水,万世莫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