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缺舌兽口-《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七声铃响过后,黑暗被撕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只倒悬的兽口。

  那兽口衔环,环上却无舌,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像被谁从时间里剜去的“名字”。

  我被袋口勒成一束光,顺着洞壁滑进去,

  触地时,竟发出“玉”的脆响——

  原来脚下是一整块碎裂的传国玉玺,

  裂缝里流动着赤金色的砂,

  每一粒砂都是一枚被碾成尘的年号,

  踩上去,便发出极轻的“叮”,

  像铜铃的回声,又像骨节在生长。

  二

  兽口之内并非咽喉,而是一座倒置的皇城。

  我仰头,看见午门倒悬在头顶,

  琉璃瓦垂下,像一排排冰凌;

  御道笔直插向地心,

  两侧文武百官亦倒吊,

  朝服猎猎,

  却无人有脸——

  他们的五官被削平,只剩一张平滑的皮,

  皮上写着各自的官职与谥号,

  墨迹未干,

  便滴到我脸上,

  烫出一个个小洞,

  洞里爬出细小的铜铃,

  铃舌却是空的,

  像七根等待命名的脐带。

  三

  “朕的第七子,”

  一个声音从地心传来,

  “你终于来到‘缺舌’之地。”

  那声音没有音色,

  像被谁抽走了声带,

  只剩气流在皇城四壁来回碰撞,

  最终拼成一句含糊的“朕”。

  我循声前行,

  每一步,玉玺碎片便长出一截新的阶梯,

  阶梯尽头,摆着一张龙椅,

  椅背却缺了一截——

  正是父皇当年自焚时,

  被火舌舔走的那块脊骨。

  椅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件龙袍,

  袍心处缝着一张尚未干透的人皮,

  皮上纹着我熟悉的朱砂痣,

  像一粒被剥下的星。

  四

  我伸手触袍,

  指尖立刻被缝进线里,

  线由赤金丝绞成,

  每一根丝都是一段“遗诏”残句,

  缝法极密,

  像要把我和龙袍合为一体。

  袍内传来心跳,

  却非我的,

  而是传国之心最后的回声——

  它在这件袍里重新长成一只兽,

  兽无舌,

  只剩一枚铜铃嵌在喉咙,

  铃壳是我的头骨,

  铃舌是我的“名字”。

  兽每跳一次,

  我便被往里拖一寸,

  直至整个人缩进袍心,

  成为那张人皮的补丁。

  五

  就在此时,皇城忽然开始旋转。

  倒置的午门缓缓扶正,

  倒吊的百官却一个个跌落,

  像被剪断线的皮影。

  他们在半空中互相拼接,

  皮与皮缝合,

  骨与骨榫接,

  最终拼成一只巨大的“缺舌兽”,

  兽身无鳞,

  却覆满朱红色的官印,

  印文皆是“遗诏”二字,

  叠成一层层锁链,

  锁链尽头,

  正扣住我缩成的“补丁”。

  兽俯下身,

  用空洞的口腔嗅我,

  嗅到第七下时,

  忽然张口,

  却发不出声音——

  原来它也在等一个“名字”,

  而我,

  便是那枚被预定好的舌。

  六

  我试图挣扎,

  却发现“挣扎”二字也被缝死。

  龙袍内的金丝已长进我的骨髓,

  把每一节骨头重新命名:

  颈骨曰“敕”,

  脊骨曰“诏”,

  肋骨曰“无”,

  臂骨曰“铭”,

  腿骨曰“缺”,

  指骨曰“舌”,

  颅骨曰“兽”。

  七名既定,

  缺舌兽忽然有了声音,

  它开口,

  发出的却是我自己的嗓音:

  “朕以第七子为舌,

  替天下说出最后一个年号——

  ‘无晟’。”

  声音一出,

  整座皇城顿时风化,

  瓦作尘,

  砖作粉,

  百官化作飞灰,

  却在空中排成一行新的小字:

  “遗诏已定,

  国已无姓,

  第七子,

  请开口。”

  七

  我开口,

  却吐不出半个字,

  只吐出一枚铜铃,

  铃内囚禁着七颗心脏,

  它们同时跳动,

  震裂铃壳,

  七瓣铜片化作七只赤色飞蛾,

  飞向七个方位,

  在远处同时炸成七团火。

  火里浮出七面铜镜,

  镜中映出七段未来:

  其一,我自焚于鹿台,

  火舌舔走眉心痣;

  其二,我鸩死于母后怀,

  指甲掐断她最后一根肋骨;

  其三,我被六位皇兄分尸,

  每人吞我一块骨,

  却从此夜夜梦见铜铃;

  其四,我登基为帝,

  却在加冕那日失语,

  终成“哑朝”之始;

  其五,我流落民间,

  以卖铃为生,

  每卖出一枚,

  便有一位旧臣暴卒;

  其六,我遁入空门,

  敲木鱼替铜铃,

  却敲破佛头,

  流出赤金砂;

  其七,我回到此刻,

  成为缺舌兽的舌,

  说出“无晟”,

  却听见自己骨骼齐声回应:

  “年号已定,

  请赴死。”

  八

  七段未来同时坍缩,

  化作一枚极薄的铜叶,

  飘到我面前。

  叶上无字,

  却在我呼吸间长出锯齿,

  割开我胸口,

  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诏书”。

  原来我早已是一卷空白的遗诏,

  只等天下提笔,

  将我填满。

  缺舌兽低头,

  用鼻尖蘸我胸口的血,

  在铜叶背面写下最后一行:

  “朕以无舌之舌,

  传无国之国,

  第七子,

  你既为诏,

  亦为玺,

  亦为天下之缺。”

  写罢,

  它将铜叶衔起,

  放进自己空洞的口腔,

  铜叶立刻化作一条新生的舌,

  舌面纹着我全部的未来,

  却在我看清之前,

  “咔”地一声咬断,

  半截吞腹,

  半截吐到我手心。

  九

  那半截舌仍在我掌中跳动,

  像一条离水的鱼。

  每跳一次,

  便有一滴血从我指缝溢出,

  落地成一枚小铜铃,

  铃内回荡着被咬断的“无晟”二字,

  声音越缩越小,

  最终变成一粒朱砂痣,

  “啪”地黏回我眉心。

  缺舌兽望着我,

  眼中浮出极淡的悲悯,

  像望着一枚被钉回天空的星。

  它转身,

  拖着由百官人皮拼成的身体,

  缓缓走向皇城深处,

  每一步,

  便有一块地砖浮起,

  砖底刻着一行小字:

  “第七子,

  你将以‘遗诏’之形,

  重返人间。”

  我低头,

  看见自己已开始透明,

  胸口的空白诏书却渐渐显出字迹——

  那是我的手在写,

  却不受我控制:

  “朕名无晟,

  无姓无名,

  以第七骨为铃,

  以缺舌为玺,

  以天下为井……”

  十

  写到最后一笔,

  铜铃忽然自我眉心脱落,

  “叮”地一声,

  滚进玉玺碎片的裂缝里,

  裂缝立刻合拢,

  像一张合上的嘴。

  缺舌兽的背影也在此刻消散,

  只剩一件空荡的龙袍,

  袍心处留着一张人皮形的洞,

  洞的边缘渗着极细的金线,

  像在等待下一次缝合。

  我走过去,

  把半截舌按进洞口,

  舌与皮瞬间长合,

  龙袍顿时鼓胀起来,

  仿佛里面重新长出骨骼与血肉,

  却再也不是我的。

  我抬头,

  看见皇城已消失,

  兽口亦闭合,

  只剩我一人站在井底,

  手中多了一枚完整的铜铃,

  铃舌却缺了半寸——

  那是被咬断的“无晟”,

  也是我将带往人间的,

  最后一个年号。

  我摇铃,

  三短,

  一长。

  铃声出口,

  化作一条极细的光,

  顺着井壁爬上去,

  像替谁,

  把黑夜撕开一道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