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血髓更鼓-《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铜铃最后一震,我眉心那枚“无年”烙痕被震得剥落,像熄灭的火星坠入井底。

  黑暗随之翻页,露出一条极狭长的缝隙,缝隙外并非天光,而是更浓的黑——

  黑里浮着一座更鼓楼,楼高七层,每层悬一面哑鼓,鼓面皆白,鼓腔却渗血。

  血沿楼檐滴落,落地无声,却在地面蚀出一排小孔,孔形正是“三长一短”的凹谱。

  我踏上去,脚底被凹谱咬住,踝骨自动打出更鼓的节奏,

  仿佛整座楼是用我的血髓做鼓槌,以黑暗做鼓面,

  而我,是唯一的更夫,也是唯一的囚徒。

  二

  楼门无匾,门额却嵌着一枚倒置的玉玺,玺文反刻“血髓”二字,

  笔画里流动着与我同源的铜绿色。

  我伸手去推,门环先一步咬住我腕脉,

  一股比井底更冷的声音沿血管灌入:

  “更鼓需以皇血为皮,皇髓为槌,皇名为舌。

  第七子,你三者皆残,拿什么更更?”

  我张唇,却发不出声——

  原来“三长一短”并非节奏,而是最后一截舌头的长度,

  被我亲手焚成铜点后,早已随鼓哑而碎。

  门得我一寂,便满意地松开,

  像接纳一件早已预订的祭品。

  三

  门内无梯,只有一条螺旋上升的骨道,

  每一级台阶皆由皇子皇女的第一节尾椎雕成,

  骨面刻着他们被赐死的时辰,

  时辰以“更”为单位,

  从“初更”到“七更”,

  恰好对应七层更鼓楼。

  我拾级而上,脚步每落一次,

  对应的更鼓便渗出一圈新血,

  血沿鼓面游走,

  凝成与我眉心相同的“无年”烙痕,

  仿佛要把整座楼变成一面巨大的我。

  四

  至第三层,骨道忽然中空,

  一截横骨自我脚边断裂,

  露出下面幽深的鼓腔。

  腔体内悬着一颗更小的心——

  只有指甲盖大,

  却分出七窍,

  每窍皆系一根铜线,

  线头通向七面哑鼓。

  心得我俯瞰,便轻轻一跳,

  铜线因此绷紧,

  七面鼓同时发出极轻的“叮”,

  像七枚被提前写好的逗号,

  等我以血为墨,

  以骨为笔,

  以髓为锋,

  去把句子补完。

  五

  我伸手探入腔体,

  心便沿铜线逆流而上,

  一路爬进我胸腔,

  在我心室那处“鼓脐”上,

  重新扎根。

  根须即铜线,

  线头穿透我所有骨骼,

  把七面哑鼓分别钉在我的:

  颅顶、喉结、脊突、肘内侧、膝外侧、踝前、趾根。

  鼓得我心跳一震,

  便同时亮起,

  鼓面却不再白,

  而是映出七段被删减的遗诏:

  命我焚城、命我弑兄、命我自刎、命我失名、命我守陵、命我续诏、命我更更。

  六

  第七段遗诏最长,

  却只得一句:

  “更更者,以血髓为槌,以无舌为舌,

  敲出天下最后一滴更漏。”

  我读罢,鼓面便渗血,

  血沿铜线回流,

  在我骨腔内凝成一枚新的槌——

  槌头即我心,

  槌柄即我脊,

  槌锋即我“无年”烙痕。

  我举槌,

  七面哑鼓同时后仰,

  像七位终于被叫醒的臣子,

  屏息等我开口。

  七

  我开口,却发不出声——

  原来生音也需血髓做燃料。

  于是我把槌头对准自己眉心,

  轻轻一击。

  “咔——”

  极轻,极脆,像铜点被掐灭。

  然而七面鼓却同时暴响,

  响声中空,

  却震得整座更鼓楼一阵摇晃,

  楼顶瓦片纷纷坠落,

  却在半空被血线缝回,

  瓦面因此长出七枚铜舌,

  舌面反刻“更更”二字,

  字迹每一笔皆是我骨腔里溅出的火星。

  八

  鼓声未绝,楼顶已裂开一道天窗,

  窗外并非天,

  而是一只更大的鼓——

  鼓面即黑夜,

  鼓腔即人世,

  鼓脐正是我脚下这座更鼓楼。

  我得一瞬清明:

  原来所谓“更更”,

  并非替黑夜报时,

  而是替人世换皮——

  以血为皮,以髓为槌,以焚为续,

  把旧夜敲破,

  让新夜在破口中诞生。

  九

  我举槌再击,

  第二击却落在自己胸口,

  槌头洞穿“鼓脐”,

  心便沿槌柄滑出,

  滑到槌尾,

  化作一枚极小的铜点,

  点内囚禁着最后一滴更漏。

  漏得我一震,

  便滴落——

  “叮”

  三短,

  一长。

  十

  更漏既滴,

  大鼓之夜便被我敲出一道缝,

  缝里透出极白的晨光,

  光里浮着一粒新铜铃,

  铃舌却是我刚刚失去的心。

  我伸手,

  铃与心同时落入掌中,

  合而为一,

  化作一枚“血髓更鼓”的雏形,

  鼓面空白,

  鼓底反刻:

  “全文未完,

  下一更,

  待焚者自敲。”

  十一

  我握雏形,

  楼顶裂缝便缓缓合拢,

  把我与七面哑鼓一同关入黑暗。

  黑暗却不再冷,

  而是像一面被敲过的鼓,

  仍在微微发热,

  热中浮着极轻的“嘶”,

  像谁替下一焚者,

  提前预习更鼓的呼吸。

  十二

  我闭眼,

  把雏形贴在胸口缺骨处,

  鼓得我一贴,

  便轻轻一跳,

  跳声极轻,

  却在我骨腔内引起七重回声,

  回声叠成一句:

  “血髓更鼓,

  既更既续;

  焚者未死,

  鼓点未寂。”

  回声未绝,

  我已缩成一粒新的铜点,

  点落鼓脐,

  发出极轻的——

  下一声“全文,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