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无声朝-《第七子,血字遗诏》

  “缺”的一声敕令,把禁城所有声音嚼碎,吐出一座空壳。

  空壳里,连回声都被掐死,只剩心跳在骨腔里撞,像囚徒敲墙。

  可心跳也偷走了半拍——那半拍被火日烙成一枚无声的玺,盖在每个人的喉咙。

  史官张口,却喷出一缕白烟,烟里浮着极小的“口”字,转瞬即散。

  他慌忙去抓,手指穿过烟雾,在空气中写下:“臣失语。”

  字一成形,立刻被自己的影子吞掉;影子吃饱,竟从脚底立起,化作无舌之兽,用尾巴蘸墨,继续在《实录》上写——

  “缺朝二年,无声。”

  写罢,影子把笔一折,笔杆里掉出一粒火炭,炭上爬着第七子的耳廓,耳廓还在渗血,血滴落地,竟长成一株赤色芦苇。

  芦苇穗低垂,垂向御沟,沟水早已凝成镜面,镜里映出的不是天,而是一张倒置的皇榜: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自今日起,声为违禁,

  凡有响动者,割舌,

  凡有回响者,灭族,

  凡有偷声者,——

  赐帝姓。”

  榜尾无印,只有一圈火环,环心空着,像等人把名字填进去。

  芦苇穗拂过榜面,火环立刻咬断一枝芦花,芦花化作血鸟,振翅飞向“缺”所在的日台。

  日台筑在禁城最高屋脊,以第七子拆下的七十三块版为基,版上再垒第七十三根人骨,骨隙灌火漆,火漆里嵌着被烧尽的更鼓。

  “缺”盘坐台心,面前摆着一口无舌铜钟,钟壁刻满小字,字皆无音,唯以火痕为体。

  每来一只血鸟,便衔一朵芦花按在钟壁,火痕立刻凸起,变成一枚新的火漆印。

  印文千篇一律,只有一字——“缺”。

  当第七十三朵芦花按完,铜钟忽然内陷,陷成一颗空心牙,牙根连着“缺”的肚脐。

  牙腔里,是无声朝的第一万零一声心跳,被火日烤成一枚赤金丸。

  “缺”拈起金丸,对着方日举起,日头立刻缺下一角,像被咬掉的饼,缺口处滴落火浆,浆水落地,化作一队无舌甲士。

  甲士披火为甲,执影为兵,列阵于日台之下,却静若死物。

  “缺”抬手,指节轻弹,金丸裂成两半,一半升为空,化作新的太阳;一半坠入铜钟,化作新的玉玺。

  玉玺无文,唯有一圈齿痕,痕里嵌着第七子最后半句遗言——

  “替我听见。”

  “缺”俯身,把玉玺按在眉心。

  眉心立刻裂开一道细缝,缝里长出一只耳朵,耳廓向外,耳孔向内,竟通他自己的颅腔。

  自此,他成为本朝唯一“有声”之人——

  却能听,不能说;

  能偷万籁,却放不出一丝回响。

  无声甲士见他受玺,同时单膝跪地,膝盖撞在屋脊,却发不出半点金铁之音。

  “缺”挥手,甲士立刻分散,潜入禁城各角,专割他人喉骨。

  割下的骨头不流血,只掉出一粒白色小珠,珠内藏着被夺之声——

  有婴儿初啼、老妇咳痰、更鼓、风铃、史官落笔、第七子拆版……

  万千生影被压成一粒珠,滚入御沟,沉入沟底,被火日烤成琉璃。

  琉璃越积越高,终在沟心垒成一座塔,塔顶与“缺”的日台遥对,却矮半寸。

  塔成之夜,禁城出现第一条“声缝”——

  缝细如发,却能在静极之时,漏出极轻一缕旧音。

  先是更鼓,再是风铃,接着是史官梦中叹息……

  声音一旦漏出,立刻被“缺”眉心的耳朵吸去,化作颅腔内一场雷雨。

  雷雨不闪电,只劈记忆。

  每劈一次,“缺”便多长一岁;

  七劈之后,他已十五,少年形貌,却有一双老耳。

  耳廓布满裂纹,裂纹里渗出极细的金粉,粉落随风,飘进无声甲士的甲缝,

  甲士便多一层火漆,行动更轻,割喉更快。

  无声朝第七日,史官在漏声中醒来。

  他听见自己影子在窗外徘徊,脚步像湿布拖过金砖,却听不见自己呼吸。

  影子回头,对他张嘴,嘴洞漆黑,深处悬着那粒火炭——

  炭上耳廓已枯,却仍滴血,血珠落在窗棂,竟蚀出一个“听”字。

  史官伸手去摸,指尖穿过“听”字,竟伸进“缺”的颅腔。

  腔内雷雨正急,一滴雨落在他指腹,立刻化作第七子的声音:

  “替我写下——

  声被夺处,

  必有回声生。”

  史官猛然缩手,指背已多一道火漆环形疤,疤内嵌着极小的铜钟。

  他回到案前,翻开《实录》,发现所有字迹被雷雨洗成空白,只剩中心一行,

  由金粉凝成:

  “缺朝七年,

  帝窃尽万籁,

  自生长为十五岁,

  雷雨满颅,

  唯缺回声。”

  史官执 shadow 所化之笔,在下一行颤写:

  “回声在塔,

  塔在御沟,

  沟在禁城,

  城在帝耳,

  耳在——

  缺。”

  字成,笔断, shadow 碎成七十三片,每片皆无舌,却同时张口,发出无声朝第一声集体呐喊:

  “还我声!”

  呐喊虽无音,却震得铜钟自“缺”肚脐脱落,滚下日台,一路撞碎屋脊,坠入御沟,

  正落在琉璃塔顶。

  钟塔相撞,竟发出“叮”一声——

  极轻,极脆,像新生儿第一颗牙咬到铜钱。

  声音一出,禁城所有被夺之声同时反弹,化作滔天回声,

  从沟底涌起,冲垮火日,冲散火环,冲得“缺”眉心耳朵鲜血淋漓。

  他踉跄一步,颅腔内雷雨倒灌,从眼眶喷出,化作两条血龙,

  龙身缠住铜钟,钟壁火漆印尽数剥落,露出本来面目——

  竟是第七子拆下的第一块版,版背刻着真正的遗诏:

  “第七子,

  拆版尽头,

  封空,

  为的不是生第八子,

  而是生——

  回声。”

  “缺”抱住铜钟,钟体立刻化作第七颗牙,飞入他口中,

  与原有七齿相撞,发出“咔哒”一声咬合。

  咬合处,漏出一缕清音——

  是第七子最后的笑,

  笑里只说一字:

  “哥。”

  一字出口,无声朝宣告结束。

  禁城所有声音同时归来,却比原来多一层回音,

  回音里藏着无数“缺”字,像无数小印,盖在每一道声波上。

  “缺”站在崩塌的日台,十五岁少年,口含七牙,

  终于听见自己的真名——

  不是“缺”,

  而是“替”:

  替第七子活,

  替先帝死,

  替天下偷声,

  替历史补阙。

  他抬头,

  新的太阳已升,

  日面多出一道裂痕,

  痕形正是一枚耳朵。

  风过裂痕,

  发出本朝第一声自然之音——

  像婴啼,

  像更鼓,

  像史官落笔,

  却终究汇成一句:

  “替朝元年,

  春,

  帝生于回声,

  有舌,

  有耳,

  有名,

  唯不敢自呼。”

  而御沟之下,

  琉璃塔轰然倒塌,

  碎片被水冲走,

  冲成一条新的河,

  河面浮起一行字,

  由阳光与回声共同镌刻:

  “此去无声,

  亦有声;

  此去有舌,

  亦无言;

  此去——

  第九子,

  尚在回声之腹,

  待咬断

  最后一根

  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