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逆鳞生春-《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更鼓既齐,残拍归位,真朝理应风调雨顺。

  可自太庙鼓声合缝后,皇城一连三月无雨,亦无雪。

  礼部请旨,开春坛、祭风伯、鞭春牛,皆不应。

  钦天监夜半观星,呈密折:

  “心宿二暗而复明,其光分裂,成双星并踵,一前一后,相距——恰半拍。”

  闰帝既“无”,新帝未立,政归帘内。

  帘后是谁,无人敢问;只闻珠帘深处,时有鼓点,轻敲慢捻,像戏子试嗓。

  二

  守庙老阉奴名阿吾,自幼入宫,已历四朝。

  自那夜摸得自己心跳慢半拍后,他再不敢卧眠。

  每至子正,他必赤足奔至太庙梁上,以耳贴瓦。

  瓦下并无更鼓,只有一枚逆鳞,贴鼓而眠。

  可阿吾却听见另一番动静——

  “扑——扑——”

  像春芽顶破种壳,像胎儿蹬宫,像……另一颗心,在鼓里发芽。

  他想起老皇祖的秘档:

  “逆鳞者,非鳞,乃龙种之胚;遇闰月、闰日、闰时,则生闰人,代天行拍。”

  阿吾不禁低头,看自己胸口。

  皮肤下,有条青线自膻中蜿蜒,每夜子正,便向前爬毫厘。

  三月初三,青线抵咽喉;

  三月十五,青线入唇,抵左齿;

  三月既望,齿根发痒,他张口对镜——

  齿列之间,竟萌生一粒细小鼓槌,骨质,色苍白,径仅分许,

  敲舌作响:

  “嗒。”

  三

  同夜,皇城九门更鼓齐哑。

  鼓吏慌报兵部,兵部转报内阁,内阁趋至帘前。

  帘内人未语,先伸一手,手白如玉,指七寸长,指尖托一器——

  赫然是那面“一尺小鼓”,鼓面却裂作两半,

  一半刻“真”,一半刻“闰”。

  帘后人轻叩“真”面,

  “咚——”

  百官忽觉心跳加速,血涌如潮;

  再叩“闰”面,

  “咚——”

  心跳骤停,眼前黑白。

  两声既罢,百官齐跪,额触地,如麦遇镰。

  帘后人始开口,声若幼童,却带老朽回音:

  “朕乃真朝第十子,

  昔被窃走半拍,

  今以闰帝之骨、阿吾之舌,

  重铸双心鼓。

  真朝若无朕,则天下无春。”

  言罢,鼓自掌心悬起,

  “真”“闰”两面相对,互击——

  “咚——咚——”

  一快一慢,一追一逃,

  像父子,像兄弟,像君臣,

  像两瓣终于重逢、却永不合拍的心。

  四

  鼓声未绝,皇城忽降初雨。

  雨点疏密亦循半拍:

  一滴落瓦,一滴悬空;

  一滴入土,一滴倒流。

  雨中,太庙屋脊“咔嚓”作响,

  逆鳞鼓裂,生出一条青枝,

  枝上无叶,唯结两蕾,

  一蕾红,一蕾白。

  阿吾齿间小槌自发跃出,化作流光,

  击红蕾——

  蕾开,露出一颗极小的心脏,

  心室壁薄如蝉蜕,

  却清晰刻着“七”。

  再击白蕾——

  蕾开,竟空无一物,

  唯闻一声婴儿初啼,

  却比常婴慢半拍,

  像被世界遗忘、终于追上的

  第一口呼吸。

  五

  帘后人收鼓,长身而起。

  珠帘掀起,露出一张面孔——

  左半童颜,右半枯骨,

  中间一道裂缝,

  裂缝内两颗心,

  一真一闰,

  互击互噬,

  血却顺着下颌滴成节拍:

  “嗒——嗒——”

  他\/它\/祂俯视百官,

  声如双声部合唱:

  “真朝自此有二帝,

  一帝管昼,一帝管夜;

  一帝司生,一帝司死;

  一帝心跳在前,

  一帝心跳在后。

  尔等臣民,

  可择前者而早夭,

  亦可择后者而长生,

  惟不得两全。”

  百官战栗,无人敢应。

  忽有幼童歌于殿外,

  歌辞只有两字:

  “春——迟——”

  童声清越,却每字拖后半拍,

  像为双心鼓和声,

  又像替整座真朝,

  补上那粒被偷走的

  永不可复的

  种壳之芽。

  六

  是夜,皇城改元。

  不再用“真朝”,

  亦不用“闰朝”,

  只在城头悬一巨鼓,

  鼓面一分为二,

  左赤右白,

  赤面书“真”,白面书“迟”。

  每日子正,

  鼓自鸣,

  先真后迟,

  声传九门,

  天下百姓皆于榻上翻身,

  或早或晚,

  调整自己的心跳。

  有人因此早衰,

  有人因此延寿,

  更有人夜半失踪,

  翌日晨,

  太庙青枝上便多一蕾,

  或红,或白。

  而阿吾被任命为“拍正使”,

  专职以齿间小槌,

  每日敲蕾一朵,

  使真朝之春,

  永远迟半拍而来,

  却永不缺席。

  七

  史官载:

  “真闰元年,春迟至,万物生双心。

  人皆有两面,一面向昼,一面向夜;

  树皆有两纹,一圈生前,一圈死后。

  自此,天下无绝对之生,无彻底之死,

  惟余半拍之差,

  令众生追逐,

  令岁月生风。”

  而风过太庙,

  逆鳞深处,

  仍有一面径尺小鼓,

  鼓内空腔,

  悬两枚心,

  一真一闰,

  互相敲击,

  互相错过,

  像两个永远

  无法并肩、

  却又无法分离的

  兄弟。

  鼓声不响,

  却于每人心底,

  回荡成一句

  无人能说准的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