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无字史,执笔人-《第七子,血字遗诏》

  史官姓杜,名缄,时年四十有七,掌国史馆二十载。

  他平生只信奉一句话:

  “史笔如刀,可雕龙,可弑君。”

  可今日,刀断了。

  断口整齐,像被无形玉玺一刀切下。

  更骇者,墨汁悬空,凝成那枚“无口人脸印”,静静漂浮,与他鼻尖相距三寸。

  杜缄想喊,却发现喉头塞满冰渣——那是“无声”的余寒,自百年前的“权绝之域”漏出,顺着史卷爬进他的气管。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那“印”逼近。

  印钮上的人脸,无目、无舌、无耳,唯眉心一道竖痕,像未睁的“第三目”,又像裂而未开的“遗诏缝”。

  啪!

  人脸印忽然贴在他右眼。

  剧痛如烙铁贯脑,杜缄却发不出声。

  痛极之后,世界变了——

  石室消失,金匮无踪,他立于一座“无字之殿”。

  殿广袤无边,穹顶高悬无数空白竹简,简上无字,却滴着新鲜血墨;地面铺陈的也非砖石,而是被折断的笔——汉隶、秦篆、魏碑、唐楷……累累如山,一望无际。

  殿心,摆着一张案。

  案上,摊一张人皮纸,纸背脉络清晰,尚带体温。

  人皮纸头顶,早已写好四字:

  “新朝实录”。

  四字非墨,乃以“权”为骨、“声”为肉、“色”为血,凝成暗金。

  杜缄低头,发现自己右手完好,左手却化作一截“骨笔”——臂骨为杆,指骨为锋,腕骨处裂一缝,可作蓄墨之池;骨色洁白,却渗出淡金髓液,正是“史官之墨”。

  案侧,立一碑。

  碑面无文,唯有一行凹痕,像等他填空:

  “第七子之后,天下无诏。

  然_____执笔,史乃再生。”

  杜缄怔住。

  他忽然明白:

  百年前的第七子,以“无”封权,令天下无权;

  可“史”是权之残影,史若不书,权便永寂;

  若欲续史,须有一人——以自身为笔、以苍生为纸、以“无”为墨,重填空白。

  而他,杜缄,就是被“人脸印”选中的

  ——最后一位执笔人。

  ……

  “我若拒绝,会如何?”

  杜缄心想。

  念头方起,四周空白竹简忽然齐齐滴血,血聚成字,赫然是他平生所书一切:

  “某年某月,某地大旱,人相食。”

  “某年某月,帝悦女乐,诛谏臣三百。”

  “某年某月,将军坑降卒四十万,史臣讳之。”

  ……

  每一行字,都化作一张无牙之口,咬住他脚踝,向上攀爬,欲将他拖入竹简,化作“字”本身。

  杜缄瞬间懂了:

  若拒绝,他便永远被自己所书之史反噬,成为“字鬼”,永世填他人之缝。

  若接受,他便须以“无”续史——

  可“无”如何书?

  ……

  骨笔沉重,淡金髓液沿腕骨滴落,在“新朝实录”人皮纸上晕开。

  第一滴,晕成一圈空白——

  空白所过处,“新朝实录”四字暗金尽褪,化作飞灰。

  第二滴,空白扩为行,行里浮出小字:

  “无权之年,春,民自耕,无税。”

  第三滴,再成段:

  “夏,市自交易,无贾;

  秋,士自举,无科;

  冬,兵自解,无征。”

  ……

  每书一字,杜缄左臂骨笔便短一寸;

  每短一寸,他右眼那被“人脸印”烙下的疤,便扩大一分。

  待“实录”书满,左臂已尽没至肩;

  而右眼疤已裂至脑后,露出颅内空腔——

  竟无大脑,唯有一卷小小竹简,悬空自转。

  竹简无字,却发出心跳之声:

  咚、咚、咚——

  那是第七子留在世间的最后器官——

  耳骨,所化成的“史心”。

  ……

  “实录”完成,碑面凹痕自行填满:

  “第七子之后,天下无诏。

  然杜缄执笔,史乃再生。”

  字成一刻,无字之殿轰然崩塌。

  杜缄独携一卷空白史,跌回现世石室。

  金匮仍在,断笔仍横,却多了一物——

  那卷空白史,静静躺在案头,封面无字,唯有一枚耳骨压角。

  杜缄抬手,想翻,却发现自己右手也开始透明——

  自指尖,一寸寸化作“无”。

  他明白了:

  书史者,终将成为史之空白;

  执笔人,终将被笔所书。

  ……

  最后一刻,他以仅剩的右手,蘸取自己即将消散的影子,在空白史扉页,写下——

  不,是挖下——

  最后七个血洞:

  “第 八 子 , 无 史 。”

  血洞即成,耳骨飞起,啪一声合上史卷。

  杜缄消失。

  石室陷入亘古黑暗。

  ……

  黑暗里,那卷空白史忽然自己翻开第二页。

  页上,慢慢浮出一行极淡极淡的小字——

  “第七子,仍活。”

  “于无权之世,”

  “等一个不执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