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回灯-《第七子,血字遗诏》

  我咽了口唾沫——

  与其说是“咽”,不如说是把整条幽深的街,连同街尽头那些提灯的名字,一起收回胸腔。

  犬齿吊坠在掌心发烫,齿缝渗出幽蓝火油,火油顺着掌纹流进腕骨,一路点亮我皮下所有暗伤——

  每一道旧疤,皆成灯位;

  每一颗断牙,皆成灯芯;

  每一滴血,皆成尚未点燃的灯油。

  第一步迈出,脚底立刻传来“咔啦”一声——

  地面竟是一面巨大的遗诏,被血糊住的字句早已干涸成壳,我一脚便踩裂“第七子”那行。裂缝里涌出漆黑的风,风里有细小的哭声,像被剪断的脐带在井底回荡。

  我俯身,把掌心的火油滴入裂缝。

  “噗——”

  火油遇风即燃,化作一排倒吊的小小火苗,火苗顶端各浮一枚名字残笔,正是我曾咬碎的“褚”字碎片。

  它们被火油重新拼合,却不再成字,而是凝成一盏盏无骨人形灯——

  灯罩是我的皮,灯芯是我的声,灯油是我的血,

  灯名,却仍是他们生前各自的本名。

  第一盏灯,走上前来,灯罩脸孔尚带泪痕,声音却轻得像初生猫叫:

  “褚郎,我乃沈氏,你五岁那年吃糖误吞的半片指甲。今日我还你指甲,你还我名字。”

  说罢,灯罩破裂,飞出一片透明指甲,指甲边缘仍带朱砂符纹。

  我伸手,指甲立刻嵌回我左手食指,指面随即浮现一道红痕,正是一横——

  “褚”字起笔。

  与此同时,那盏灯“噗”地熄灭,灯油化作一条银亮脐带,自我指尖蜿蜒,拖向黑暗深处,像为我引路。

  第二盏灯,是个缺鼻童子,怀抱裂铃:

  “我乃阮生,你背尸过井时,被尸牙刮落的锁骨。你还我鼻,我还你锁骨。”

  灯罩碎,童子化作一缕冷风,钻入我右锁骨缺处,骨节“咔”地复位,我胸口骨笼随之亮起第二道红痕——

  “褚”字第二笔:竖。

  一盏接一盏,

  每一盏灯走近,便向我索要一处旧缺;

  每一次归还,便在我骨笼上补一道笔画。

  第七盏灯,终至——

  灯罩无脸,只有一张横亘的嘴,嘴里含着我刚咬断的那最后一横。

  它不说话,只把嘴对准我喉间疤痕,轻轻一贴。

  “咔——”

  疤痕合拢,七笔终成,骨笼里“褚”字红光大盛,却未爆开,而是缩成一粒赤豆大小的新心脏,轻轻跳进我胸腔,接替那颗早已燃尽的漆黑旧心。

  赤豆心跳第一声,所有熄灭的灯同时复燃——

  这一次,火不再蓝,而是呈一种从未见过的透明,像被时间遗忘的初雪。

  灯火不照我,却照出他们各自生前的完整形貌:

  沈氏、阮生、褚家老仆、产婆、师父、守城鬼卒……

  他们站在火里,不再吊挂,不再哭嚎,而是齐刷刷伸手,指向我脚下那条脐带般银亮的路。

  路尽头,黑暗裂开一道极细的缝,缝里透出久违的——

  人声。

  不是咒,不是哭,不是遗诏,

  是活人街上最普通的叫卖、孩童追逐、铁匠打铁、妇人唤鸡……

  凡世烟火,顺着缝,

  一缕缕飘进来,

  像诱一只离巢太久的野狗

  回家。

  我低头,把犬齿吊坠系在脐带路端。

  吊坠立刻化作一条黑犬,七尾七链,却不再拖我,而是温顺地伏在脚边,尾巴轻轻扫过裂缝,扫得烟火声更亮。

  我抬脚,赤豆心跳第二声——

  “咚。”

  所有名字所化的灯,同时高升,贴到我脊背,像替我装上一副由他人之光编就的灯笼骨。

  我俯身,抚摸黑犬头顶,轻声道——

  声音出口,竟不再是单调的“咔”,

  而是完整的、久违的、

  我自己的嗓音:

  “回家。”

  二字落下,裂缝轰然大开,

  凡世灯火倾泻而入,

  却未冲散黑暗,

  而是与黑暗并肩,

  像两条终于和解的河,

  一齐托住我。

  我迈步,

  七尾黑犬在前,

  名字之灯在背,

  脐带之路在脚下,

  赤豆心跳在胸腔——

  一步,

  便踏出尸城;

  两步,

  便踏过遗诏;

  三步,

  便踏回

  人间。

  身后,黑暗缓缓合拢,

  却不再像吞噬,

  而像替我把一切旧伤

  轻轻

  阖上。

  前方,

  天尚未亮,

  却已有早起的商贩

  推开木门,

  门轴发出

  “咔——”

  一声。

  我笑了,

  舌尖抵着新生的犬齿,

  抵着完整的“褚”,

  抵着所有

  被我咬过、

  又替我提灯

  的名字。

  烟火气扑面而来,

  我在第一缕晨风里,

  张开嘴,

  用人间最普通的音量,

  报出

  阔别已久的

  本名:

  “褚——”

  声音出口,

  背后七灯同时熄灭,

  却不再是无光,

  而是把光

  彻底

  让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