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雪心-《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雪心入腔,血不再烫。

  赛蒙睁眼,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空气里结成白网,又碎成无痕。

  他抬手,指尖结一层薄霜,霜下皮肤透出月石般的冷白——

  那是雪在替他活着。

  阿十独眼含泪,以额触冰,长跪不起。

  “火根已断,龙吟永息。”

  她每说一句,雪沟便深一寸,像大地在应和。

  伊芙琳却皱眉,剑尖挑起一撮铁砂——

  火犁碎片,边缘仍留暗红,触雪不冷,反渗出水珠。

  “火没死,”她低声道,“只是被雪活埋。”

  话音未落,雪沟尽头忽起裂声。

  冰壁自内炸开一道黑缝,缝里喷出极细的金雾,雾凝成线,线缠成一缕小龙,无鳞无角,仅指长,却带着摄政王的面容轮廓。

  它游弋雪面,所过之处,冰化为水,水又瞬间蒸成粉雪,雪里透出焦味。

  赛蒙胸口随之剧痛——

  雪心第一次跳得错乱,像被火在背面敲鼓。

  “雪心只能封十日,”阿十脸色惨白,“十日之内,若龙影化形,雪心反被火噬。”

  “如何续封?”

  “以雪为印,以血为锁,印需日日新,锁需夜夜寒。”

  伊芙琳看向赛蒙,目光如钉:“那就让雪每天记住你的痛。”

  二

  当夜,极昼。

  无星,无月,天是一面磨亮的铁镜,映得雪地发蓝。

  镇外黑杨林已化为冰柱林,柱影纵横,像无数口竖井。

  赛蒙赤足步入林心,每踏一步,足底便与冰面粘连,撕起时带下血皮,血落地成珠,滚入雪沟,即为“新印”。

  伊芙琳执剑随行,剑尖轻挑,血珠被切成更小的六角冰晶,晶上逆龙文自动生成——

  那是她以拟诏者之血,替雪重写的新律:

  “雪为皇,火为寇;寇若返,皇自焚。”

  冰晶落沟,雪壁再起,将那缕金雾小龙逼退三丈。

  龙影无声嘶吼,散成雾,又凝成线,退而复进,每夜如此。

  第三日,雪心裂痕初现,赛蒙左瞳重现金点;

  第五日,裂痕蔓延至锁骨,金点化为细丝,沿颈爬向耳后;

  第七日,雪原深处传来回应——

  极昼渊方向,冰镜穹顶忽现裂缝,裂缝里透出同一条金线,像有人从深渊底部,朝黑杨林放飞了一枚火风筝。

  三

  第八日夜。

  雪沟已长到七里,沟头抵近一座废弃烽火台。

  台身以黑石垒成,台顶残存铜锅,锅内积冰,冰里冻着半截龙骨炬,炬首仍留焦黑火痕。

  阿十说,那是旧朝“雪哨”,一旦点燃,可向王都传警。

  如今火脉虽断,炬骨仍存,若被金雾附身,雪沟反成火渠,北哨镇将自内而焚。

  赛蒙决定先下手。

  他攀上烽火台,以匕首划开胸口,雪心半露,冰晶裹血,在月光下泛幽蓝。

  金雾小龙嗅到气息,果然舍弃雪沟,直扑而来。

  少年退至台顶,背对铜锅,待龙影入口,猛然翻腕——

  匕首刺入雪心,冰心裂而不碎,裂隙喷出寒雾,雾凝成无数细小冰刃,反向卷入铜锅。

  锅内龙骨炬被冰刃切碎,金雾无处可附,发出婴儿啼哭,散成光屑,被夜风带回极昼渊。

  雪心受创,赛蒙跪倒,指尖触冰,霜沿臂爬升,瞬间覆满半身。

  伊芙琳赶到时,只见一座人形冰雕,唯右眼尚能动,瞳仁漆黑,映出她惊惧的脸。

  “活下去。”冰里传出模糊声音,像隔了百年。

  她伸手贴冰,掌心血温透入,冰层稍融,又迅速重凝。

  阿十随后赶来,独眼含泪,以火犁残片为匙,撬开冰壳,将少年拖出。

  雪心已缩至鸽卵大,嵌在胸腔中央,每一次跳动,都先喷出一簇冰尘,再渗出一粒火星,冰与火在空中抵消,发出极轻的“叮”。

  四

  第九日,黎明。

  雪沟尽头,冰面自动生成一道圆镜,镜里映出极昼渊冰穹——

  穹顶裂缝扩大,金线聚成半颗心脏形,正一下一下,敲击冰壁。

  敲击声顺着地脉传至黑杨林,冰柱表面随之出现同频裂纹。

  “它在召唤另一半,”阿十哑声道,“雪心若不应,十日期满,冰穹崩,火雨降,北地成灰。”

  赛蒙却平静,指腹抚过胸口,那枚缩小的心已冷如石。

  “那就让它应。”

  他命众人割开冰柱,集万枚冰晶,铸一具空心冰棺,棺长七尺,内壁刻满逆龙文,棺底留一孔,正对雪沟尽头圆镜。

  第十日午夜,极昼最深处,少年自躺棺内,胸口裸露,雪心置于棺心孔上,像一枚被悬空的饵。

  伊芙琳封棺,以血为漆,将棺盖与棺身无缝冻结。

  阿十举火犁残片,立于棺首,独眼映金,口中诵咒:

  “雪为垄,火为种;种既不入土,便自断其根。”

  圆镜内,金心似有感,撞击冰穹更急,裂缝蔓延至镜缘,终于“砰”一声碎裂——

  半颗金火心脏顺着地脉疾冲而来,拖出长长火线,直扑冰棺。

  火至棺前,雪心骤放蓝光,棺内逆龙文同时亮起,形成一道旋涡,将金火卷入棺腔。

  冰与火在七尺空间内绞杀,无声,却放出极盛的白光,照亮整片冰柱林,亮得连影子都被冻住。

  白光持续一炷香,渐弱。

  冰棺表面,浮现一道道金红纹路,像被封印的岩浆,最终归于透明。

  棺盖自内而开,赛蒙坐起,胸口雪心已长至拳头大,通体冰蓝,中心封着一缕极细金线,金线头尾相衔,成一条沉睡的龙,不再动。

  少年抬眼,眸色恢复漆黑,再无一粒金屑。

  他伸手,指尖触雪,雪不再化,反绕指成环,像臣民匍匐。

  五

  极昼渊方向,传来极轻一响——

  “叮”。

  冰穹裂缝自行愈合,金火熄影,万年寒重归寂静。

  北哨镇地火井,同时熄灭,只留温吞水汽,缓缓升空,像一场迟到的葬礼。

  黑杨冰柱,相继崩解,碎成粉雪,被风卷成一条白龙,盘旋升空,终于散尽。

  雪原上,只剩一条七里雪沟,沟底嵌满冰晶,晶内封着细碎金火,像一条被埋藏的星河。

  赛蒙踏雪而来,脚步无声,所过之处,雪面自生六角霜花,花芯映出他平静的脸。

  伊芙琳迎上,伸手探他胸口——

  心跳缓慢、均匀、孤独,再无双重回声。

  “火呢?”

  “睡了。”

  “会醒么?”

  “会,”少年答,“但在它醒之前,雪已学会先醒。”

  六

  黎明,无钟,无鼓。

  五人上马,沿雪沟北去,背影被地平面一点点吞没。

  雪沟尽头,霜花继续自生自灭,像一场无人知晓的潮汐。

  风掠过,卷起最后一粒金屑,屑在空中闪了闪,终于归入白茫。

  雪原重归空寂,仿佛从未有火,也从未有人。

  唯有七里冰沟,像一道被岁月缝好的伤口,静静躺在极昼之下,等待——

  下一次心跳,

  下一次化形,

  下一次,有人伸手,想取走被雪封存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