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名之碑-《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雪原的尽头是春

  五人折返,雪线在身后渐合,像一场落幕的剧,帷幕合拢,却不再遮掩真相。

  极夜褪成极昼,风开始带湿意,雪原尽头,第一次出现裸露的黑土,土上冒出针尖大的绿。

  伊芙琳下马,以指尖触土,绿芽蜷如婴儿,却固执地顶开冻雪,把尖端伸向仍冷的风。

  “春来了。”她低声道,像在宣布一个秘密。

  赛蒙却摇头,掌心贴胸——

  那里,无跳的种子轻轻翻身,像对季节毫无兴趣,只对“无名”保持敬畏。

  二、碑

  再南行三日,出现一座无名的驿站。

  驿站无旗,门楣却悬着半截铜钟,钟面刻有一行逆龙文,字迹与冰穹门楣如出一辙:

  “无名者,得立碑;

  立碑者,得忘名。”

  钟下,立着一块黑石,石面光滑,无字,却满是细小划痕,像被无数指甲反复抓挠。

  驿站主人是个盲眼老妪,她听见蹄声,也不问来客姓名,只递上一把铜凿,凿柄缠发,发色半金半白。

  “想过去,就留点什么。”

  她指黑石,“留完了,碑会替你们忘。”

  三、留名

  柯勒先上前,以箭镞划石,落下几粒火星,火星转瞬即灭,石面却浮现一只夜眼隼轮廓,轮廓一闪,即被黑石吞没。

  盲妪侧耳,似听见什么,点头:“鹰已忘飞。”

  阿蕾姊妹携手,以冰杖为笔,并列刻下一枚六角霜花,花成即碎,碎声如铃,盲妪再点头:“霜已忘寒。”

  加拉哈德用断袖拂石,袖上血迹拓出一道弧,像残缺的月,月痕隐去,他忽然大笑,笑声空洞,却不再咳嗽:“臂已忘痛。”

  赛蒙最后接过铜凿,却迟迟不落手。

  他抬眼,看黑石,石面映出自己——

  没有脸,只有胸腔里那粒透明的种子,在暗处微微发光。

  少年忽然以凿尖对准胸口,轻轻一挑,种子脱体而出,落在石面,发出极轻的“叮”。

  种子即化,化为一滩清水,水不渗,不流,只在石面凝成一面圆镜,镜里映出众人背影,却无赛蒙。

  盲妪俯身,以指触镜,镜面碎成粉,粉被风吹散,散前最后一瞬,映出少年真名——

  却无人看清,风已替世界抹平。

  盲妪抬头,空洞眼眶对着赛蒙,声音像雪里筛过的沙:“你已忘生。”

  四、碑后

  石镜碎尽,碑背悄然开启,露出一条暗道,道壁以黑冰砌成,冰内封着无数张脸——

  有皇帝,有摄政王,有钟鸦,有火犁,有旧朝文武,也有旧朝百姓。

  他们皆张口,却无声,像被提前收取的遗像。

  暗道尽头,是一点微绿,绿得刺眼,像春被压缩成针尖,固执地亮在尽头。

  伊芙琳率先踏入,回头望赛蒙——

  少年站在碑前,影子被黑石吞去一半,另一半落在光里,淡得几乎透明。

  “走吗?”她问。

  赛蒙抬脚,却不再按胸——

  那里,空洞已成习惯,风穿过肋骨,发出笛音般的轻啸。

  他点头,踏入暗道,影子留在碑外,像被世界遗忘的旗帜。

  五、忘川

  暗道无坡,却越走越暖,壁内黑冰渐成清水,水内人脸逐一溶解,溶成无色的河流,在脚边悄然流淌。

  柯勒俯身掬水,水从指缝漏尽,却留下极淡的香气,像麦秆被初阳晒过的味。

  “这是忘川,”盲妪的声音从碑外远远追来,“流尽无名,便得新生。”

  众人不语,只随水前行,尽头那一点绿,愈近愈大,终化作一扇木门,门由新斫的白桦拼成,树皮尚带青,枝芽尚带露。

  门楣无字,只一枚铜钉,钉上悬一滴将坠未坠的水珠,水珠里映出众人疲惫的脸——

  却唯独没有赛蒙。

  六、推门

  伊芙琳伸手推门,指背触到水珠,水珠即落,落地化为一粒透明种子,与赛蒙胸腔里失去的那枚,一模一样。

  种子滚至少年脚边,他俯身拾起,却不再按向胸口,而是抬手,轻轻置于伊芙琳掌心。

  “替我保管,”他低声道,“直到世界学会用无名的方式,喊我。”

  少女合拢五指,种子在掌心里发芽,芽尖透明,像一柄极小的剑,指向未知。

  门开,外头是春——

  麦苗连天,远山带雾,一条土路蜿蜒,路上无人,也无皇座,只有风在吹,吹得绿意如潮,一浪接一浪,把旧雪、旧钟、旧火,尽数吞没。

  七、无名碑后

  五人踏上门外土地,身后木门悄然合拢,化为白桦林,林无路径,也无碑影。

  春风掠过,叶背翻出银白,像无数面小镜,镜里映出天空,却映不出人影。

  赛蒙抬头,看见云在飘,云的形状,像一条被风撕散的龙,又像一面被岁月遗忘的旗。

  他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麦苗互相摩擦,却第一次不带冰,也不带火。

  “走吧,”他说,“去没有名字的地方,让心跳重新学说话。”

  众人跟上,影子落在绿野上,被春阳拉长,再拉长,却始终无人回头——

  仿佛身后那面无名之碑,从未存在;

  仿佛极昼渊、雪心、火遗,都只是旅人鞋底带走的旧雪,春阳一晒,便化成水,渗入泥土,再无踪迹。

  八、尾声

  远处,土路尽头,出现一座村庄,村头立一井,井台无字,却有人。

  孩童在追逐,妇人在洗菜,男在耕田,犬在卧阳。

  他们看见来客,不跪,也不惊,只点头,点完头,继续各自的生活。

  五人进村,无人问名,无人提皇,只递上水,递上饭,递上板凳。

  赛蒙坐在井台,听井水叮咚,像听见一颗心跳,终于找回自己的节奏。

  他低头,看见水面映出一张脸——

  没有龙角,没有皇冕,没有金线,也没有冰痕,只有被春风吹旧的眉眼,和被阳光晒暖的唇。

  那张脸,对他笑,像对一个终于抵达的陌生人,轻轻说:

  “欢迎回来,无名者。”

  井台旁,伊芙琳摊开掌心,透明芽已长成一株小桦,桦叶翻动,发出极轻的沙沙——

  像谁在低声练习,喊一个尚未出生,却早已存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