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天书示命 忠良碎心-《明末,钢铁的洪流滚滚向前》

  尤世功的伤势渐愈,已能下地缓步行走。

  这日午后,他在那件厚棉袄外又罩了件辉腾军发的绿色军大衣,慢慢走到钟擎居住的帐篷前。

  帐篷外站着一名持枪的哨兵,认得他是大当家特意关照过的伤号。

  尤世功拱手道:“劳烦通禀,尤某想见钟先生,讨些纸笔一用。”

  哨兵还了个礼,答道:

  “尤将军,大当家出去了,估摸着快回来了。您要不进帐子里坐着等?”

  尤世功道了谢,撩开厚重的棉布门帘,弯腰走进帐篷。

  帐内不大,却收拾得齐整。

  靠里并排放着三张行军床,铺着统一的草绿色褥子。

  一旁立着个白色的铁皮柜子,亮锃锃的,看着十分稀奇。

  帐中摆着一张样式奇特的木桌,桌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周围散放着五六把做工扎实的木椅。

  他的目光被木桌上的物事吸引了过去。

  桌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摞纸张,旁边是墨水瓶和一支从未见过的、通体金属的细笔。

  最惹眼的,是桌面上摊开的一本厚得出奇的大书。

  尤世功走近细看。

  这本书的装帧与他平日所见经史子集大不相同,硬挺的深色封面上,

  一行清晰的繁体字映入眼中:

  《明鉴:从洪武开基至南明魂断(1368-1683)全编》。

  下方压印着“战备库档案 特许刊布”的鎏金印文。

  养伤这些时日,钟擎曾拿过几本后世书籍给他翻阅。

  起初他极不习惯那从左至右的横排字迹,更不解其中白话行文。

  幸得刘郎中和两位小姑娘每日耐心讲解,他才渐渐摸清了这些后世文字的编排规律和言语习惯。

  此刻见到这本厚重典籍,他心中一动,伸手取过。

  书籍入手沉重,纸质坚韧。

  他信手翻开,只见内文亦是工整的繁体字排印,心中更觉亲切。

  略读几行,所述竟是本朝洪武皇帝开国旧事,虽笔法与常见史书略有不同,但文意畅通无阻。

  他轻抚书页,暗想这“明鉴”之名,或为钟先生那一方世界史家评述本朝得失之着,不觉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他在木椅上坐下,将书平放膝上,准备边读边等钟擎归来。

  尤世功起初只是随意翻阅,见书中记载洪武、永乐年间旧事,与平日所读史书大同小异,心下稍安。

  暗想这天界史笔倒也平实。他信手向后翻去,目光扫过一页页墨字,脸色却渐渐变了。

  书中竟出现了许多他闻所未闻的年号与事件,有些事态发展匪夷所思,绝非时人所能臆测。

  他心头莫名发紧,指尖翻页的速度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突然,“尤世功”三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中。

  他浑身一僵,定睛看去,但见书页上方赫然印着:

  第六章 《辽左忠烈传·尤世功》。

  这一瞬,他只觉得头顶仿佛炸开一个惊雷,耳边嗡嗡作响。

  他猛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急切地展开那一页,目光死死锁住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时天启元年(1621)二月壬戌,建虏倾国来攻,炮火裂云。

  总兵尤世功闻小西门瓮城破,率家丁三百疾驰巷战……

  至火药库垣,见溃兵争遁,世功横刀叱曰:‘此躯已许大明,何惜一死!’……

  世功首中九矢,血污征袍尽赤。忽大呼‘陛下’者三,向北叩阙,以刀刎颈不倒。”

  短短数行,将他战死的时辰、地点、情状描绘得清清楚楚,宛如亲历。

  尤世功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面盯穿。

  天启元年二月……那不就是前年?

  壬戌日……小西门瓮城破……率家丁三百……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确凿,透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帐篷支柱上。

  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而四肢却一片冰凉,如同浸在寒冬的河水中。

  他握着书卷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书页在他指间簌簌作响。

  这哪里是史书?这分明是一道来自幽冥的判词!

  尤世功浑身发冷,书中字句如冰锥刺骨。

  他虽不愿相信,可书中所述沈阳之战的情形,除却他最终战死这一节,

  其余细节竟与他亲身经历分毫不差!

  那日的炮火连天、瓮城被破、率家丁巷战……

  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随着文字重新浮现眼前,真实得让他战栗。

  他不禁想到,自己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莫非正是因缘际会,

  得了钟先生这位“天界”来客的干预,才侥幸从这既定的“命数”中挣脱出一线生机?

  此念一起,他心头更是翻江倒海,对这部“天书”所言,已信了七八分。

  一股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惧,

  手指颤抖着继续向后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丙辰,大渐 ‘召信王入,谕曰:

  ‘吾弟当为尧舜之君...魏忠贤宜委用...’ 语未竟,忠贤遽入,帝目眦尽裂,以指蘸血书‘防’字而崩……”

  “……甲子,帝下谕司礼监‘忠贤盗弄国柄,

  荼毒忠良,着即贬凤阳祖陵司香’、‘至阜城驿,闻京师已发《逆案诏》,

  知必死,夜起自缢于梁。同党李朝钦惊觉,夺其绳……’”

  尤世功只觉得额上的冷汗冒得更急了,刚才还是满头大汗,这会儿简直快要成了“成吉思汗”。

  他双手哆嗦着,几乎是跳跃般地略过那些关于那个陌生“崇祯”时代的纷乱记载,

  急切地寻找着有关他尤氏一门的踪迹。

  他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当那血淋淋的文字真正映入眼帘时,他仍是瞬间崩溃。

  在《秦晋忠节传·尤世威》中,他看到了二弟的结局:

  “崇祯十六年十月廿七,闯贼李自成以十万众围榆林……

  午时城陷,世威退守钟楼,箭矢贯肩犹大呼杀贼……

  贼将刘宗敏招降,世威戟指叱曰:

  ‘吾兄世功殉沈阳,吾弟世禄守太原,尤门三骸皆许大明,岂降流寇!’ 遂掷火镰。

  烈焰腾空三日不散,焦骸挺立如铸。”

  未及悲恸,他又在《甲申碧血录·尤世禄》中,看到了三弟的终局:

  “崇祯十七年二月初八,闯将刘芳亮破太原……

  未时炮膛炸裂,世禄左臂糜烂,裂帛裹创,独臂挥戚家刀步战……

  贼以高官诱降,世禄唾血笑曰:

  ‘岂不见沈阳、榆林故事乎?’ 遂自刎,刃透颈骨……”

  “吾弟啊!痛煞我也!”尤世功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嚎啕硬生生憋了回去,

  只剩下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无声哭泣。

  那薄薄的书页,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