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脉藏玄机-《岭南花林诡事录》

  薪火燃尽处,清平炊烟起

  青冥山的朝阳熔金般泼洒下来,却驱不散三人身上深入骨髓的疲惫。归途,比来时更加沉重。煜霄几乎半背着昏迷的泠霜,阿瞳小小的身体紧跟在旁,抱着那个此刻显得无比珍贵的药箱,里面小心地存放着净明玉碎裂后残余的、仅有一捧的乳白色粉末。粉末在晨光里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安的光晕,像凝固的星辰碎片。阿瞳那只琥珀色的右眼,褪去了血战时的神异,此刻显得有些黯淡,如同蒙尘的琉璃,只余下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温润光泽。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仅凭一股意念支撑。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花林村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然而,那笼罩村庄的,不再是往日劳作生息的淡淡炊烟,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灰色阴霾。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曾经是村人纳凉闲话的所在,此刻虬结的枝干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树下黑压压地倒伏着一片人影!

  煜霄的心猛地一沉,脚步踉跄了一下。阿瞳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药箱差点脱手。

  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最后一段陡坡,扑向村口。

  浓烈得化不开的阴寒秽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老槐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有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老人;有浑身抽搐、皮肤青紫蔓延的妇人;更多的,是蜷缩在母亲冰冷怀抱里、连哭泣都已无力的孩童。他们的皮肤上,蛛网状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狰狞盘踞,肢体僵冷,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村长李宇春靠坐在槐树根上,左臂已完全变成骇人的青紫色,肿胀如柱,直抵肩头,指甲漆黑如墨。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看到冲过来的三人,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滚落,砸在枯叶上。

  整个村口,除了风掠过枯枝的呜咽,便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濒死的沉寂。

  “不…不会的…”阿瞳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她松开药箱,扑向离她最近的一个蜷缩在草席上的小女孩。女孩约莫四五岁,小脸青灰,嘴唇乌紫,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一息尚存。阿瞳伸出冰凉的小手,想要握住女孩的手,却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刺痛,猛地缩回。她那只琥珀色的右眼努力地睁大,试图凝聚起一丝力量,却只有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乳白光晕徒劳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过度透支的“灵枢”之力,此刻已如枯竭的泉眼。

  “村长!”煜霄将泠霜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一步抢到李宇春面前。他迅速检查李宇春的伤势,脸色难看至极。阴蚀之毒已深入骨髓,侵蚀脏腑,这条手臂…恐怕神仙难救。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树下这十几条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又看向怀中那仅剩的一小捧净明玉粉末。这点微末之光,如何救得了这满村沉疴?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呻吟响起。泠霜,在煜霄渡入一丝温和灵力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到眼前地狱般的景象。胸口的剧痛依旧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伤处,但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痛苦。

  “药…”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目光死死盯住阿瞳脚边的药箱,“粉末…给我…”

  阿瞳如梦初醒,慌忙捧起药箱,跌跌撞撞地跑到泠霜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一小捧乳白色的粉末安静地躺在油纸中央,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光。

  泠霜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伤势,痛得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涔涔。煜霄连忙扶住他。

  “水…”泠霜的目光扫过树下奄奄一息的村民,最终落在那个被阿瞳关注的小女孩身上,她的气息已微弱得几近于无,“快…取干净的水来!”

  一个还能勉强挪动的妇人,哆嗦着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来。煜霄迅速接过,用仅存的灵力小心地将其温热。

  泠霜颤抖着伸出同样布满灼痕和擦伤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青冥山石林的泥垢。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撮珍贵的净明玉粉末,指尖能感受到那纯净温润的能量。粉末被轻轻撒入温热的水囊中。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乳白色的粉末入水即化,清澈的水瞬间晕染开一片柔和纯净的乳白光晕,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生机气息弥漫开来,竟暂时驱散了周围浓重的阴寒秽气!连老槐树枯死的枝桠似乎都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这神奇的变化让绝望的村民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给她…先给她…”泠霜指着那个气息最微弱的小女孩,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瞳立刻捧起小女孩的头。煜霄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掰开女孩乌紫的嘴唇,将蕴含着净明玉净化之力的乳白药液,缓缓地、一滴一滴地喂入她的口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青灰的小脸上。

  几息之后,奇迹发生了!

  小女孩皮肤上那些狰狞蔓延的青黑色纹路,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去,肉眼可见地开始变淡、消退!她乌紫的嘴唇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变得清晰起来,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神依旧迷茫虚弱,但那确确实实是生的光芒!

  “活了!小丫活了!”抱着她的妇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是绝境逢生的狂喜!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激荡开来!能动的村民挣扎着爬起,眼中爆发出渴求的光芒,纷纷涌向煜霄手中的水囊。

  “别急!一个一个来!”煜霄高举水囊,声音嘶哑却带着力量,“都有份!撑住!”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将宝贵的药液分给气息最弱、中毒最深的几人。净明玉的神效再次显现,几口药液下去,濒死者的气息明显粗重,青黑纹路肉眼可见地消退。压抑的哭泣声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哽咽的庆幸所取代。

  然而,水囊中的乳白光晕,随着药液的分发,正在迅速减弱。那捧本就不多的粉末,正在急剧消耗!

  “药…药快没了…”阿瞳看着水囊里迅速减少、光芒渐弱的药液,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泠霜。

  树下,还有七八个村民没有得到救治。其中包括村长李宇春,他的左臂青紫已蔓延至胸口,气息微弱,瞳孔都有些涣散了。还有一个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约莫两三岁的男童,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青黑色的纹路几乎覆盖了全身,呼吸早已停止多时,只有年轻的父亲还在徒劳地、一遍遍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声音嘶哑绝望。

  泠霜的目光扫过这些依旧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乡亲,最后落在那水囊上。里面的乳白药液只剩下浅浅一层,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胸口的伤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痛楚,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这点药液,救不了所有人。即便强行稀释,药力也绝不足以对抗深入骨髓的阴蚀之毒。

  怎么办?

  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

  就在这时,那个抱着死婴的年轻父亲,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猛地将头撞向旁边的树干!鲜血瞬间染红了他额前的乱发。

  这声绝望的哀嚎,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泠霜心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灼痕和伤口的手。这双手,曾经施针救人,也曾捣药疗伤。这双手,在青冥山巅,曾经握过净明玉,引燃了净化污秽的光焰。

  医者,活人无数,亦可殉道。

  一个念头,清晰而决绝地在他心中升起。

  “煜霄…刀…”泠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煜霄一愣,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匕首:“你要做什么?”

  “给我!”泠霜的语气斩钉截铁。

  煜霄看着他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如同燃尽生命般的火焰,心中猛地一悸。他想起了青冥山巅,那决绝地跃向血池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泠霜!不可!”

  “拿来!”泠霜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挣扎着,竟自己坐直了身体。

  煜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看着泠霜眼中不容动摇的决绝,看着树下那些绝望的眼神,看着阿瞳惊恐的小脸…最终,他痛苦地闭上眼,将匕首拔出,刀柄递了过去。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泠霜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在所有人惊骇不解的目光中,泠霜左手接过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晨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猛地抓住匕首的利刃!

  “嗤啦!”

  皮肉被割开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村口显得格外清晰刺耳!锋利的刀刃深深嵌入掌心,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沿着指缝滴落,在灰败的土地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啊!”阿瞳失声尖叫,扑上来想抓住他的手。

  “别动!”泠霜低喝一声,声音因剧痛而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伸向煜霄手中的水囊。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鲜血,如同断线的红珠,一滴滴落入那仅剩的、光芒微弱的乳白色药液之中。

  “医者之血,温养百药,通达经络…”泠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本就是…人间最后的药引!”

  鲜血与蕴含净明玉力量的药液交融!

  “嗡——!”

  一声奇异的、如同玉石轻鸣的声响从水囊中传出!那原本微弱黯淡的乳白光晕,在接触到滚烫鲜血的刹那,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骤然变得明亮、活跃起来!光芒不再是纯净的乳白,而是晕染开一层温暖、充满生机的淡金色光晕!一股比之前更加磅礴、更加温暖的生机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暖流,轰然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村口!

  这温暖的气息拂过每一个人的身体。濒死的村民感到一股暖流注入冰冷的四肢百骸,连最绝望的父亲都停止了自残,茫然地抬起头。

  泠霜的脸色因失血而迅速灰败下去,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他一把夺过煜霄手中的水囊,踉跄着冲向那个抱着死婴的父亲。

  “孩子!给我!”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年轻的父亲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颤抖着将怀中冰冷僵硬的小身体递过去。

  泠霜毫不犹豫,将水囊口对准男童乌紫的小嘴。那混合着他滚烫鲜血、散发着温暖金光的药液,被强行灌入孩子口中!

  一息…两息…三息…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

  男童冰冷青紫的小手,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他覆盖全身的青黑色纹路,如同退潮般迅速变淡、消退!皮肤下透出微弱却真实的血色!小小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呛咳!

  “活了!我的儿啊!”年轻的父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儿子,涕泪横流。

  希望彻底点燃!煜霄和阿瞳立刻行动起来,将水囊中剩余的金色药液,分给包括李宇春在内的最后几个村民。药力在泠霜鲜血的激发下,效果远超之前!村长李宇春胸口蔓延的青黑色迅速消退,虽然失去的左臂无法挽回,但命保住了,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光芒。其他几个濒死的村民也相继转醒。

  当最后一滴混合着金光与血色的药液消失在一位老人口中时,水囊彻底空了。泠霜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断裂,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失血过多和沉重的伤势终于将他彻底击垮。

  “泠霜!”煜霄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抱住。入手一片冰凉,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快!抬回医馆!”李宇春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右手指挥,声音虽虚弱,却充满了力量。几个恢复了些力气的村民立刻找来门板,小心翼翼地将泠霜抬起。

  就在众人抬着泠霜,准备返回村中时——

  “喔——喔喔——!!!”

  一声嘹亮、高亢、充满了无尽生机的公鸡啼鸣,如同破晓的号角,猛地从村中某个角落响起!这声音划破了笼罩花林村多日的死寂阴霾,清越无比,直冲云霄!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啼鸣惊得顿住了脚步。五年了!自从五年前那场大劫之后,花林村再也没有听到过鸡鸣!幸存的鸡鸭要么死绝,要么被阴气侵蚀变得呆滞无声。这声啼鸣,仿佛一个信号,一个宣告!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鸡鸣在村中不同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仿佛沉睡的生命终于被唤醒!与此同时,几缕久违的、淡蓝色的炊烟,如同羞怯的嫩芽,颤巍巍地从几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地融入渐渐明亮的天空!

  笼罩村子的灰黑色阴霾,在这充满生机的声响和炊烟中,如同遇到了克星,开始剧烈地翻腾、退缩、消散!

  “天…天亮了?”一个老人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纵横。

  “阴气…阴气退了!”煜霄感受着空气中迅速消散的秽气,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阿瞳没有看天,也没有看那些升起的炊烟。她小小的身体跑到路边一株早已枯死、枝干焦黑的桃树下。这棵桃树,曾是村口最美的风景,却在五刀庙阴气侵蚀下早早凋零。阿瞳伸出小手,指尖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乳白光晕,轻轻拂过那干裂焦黑的树干。

  奇迹,在指尖绽放。

  一点嫩绿得惊心动魄的芽苞,就在她指尖拂过的地方,顽强地、缓慢地顶破了焦黑死寂的树皮,颤巍巍地探出头来!迎着初升的朝阳,那抹新绿如此柔弱,却又如此不可阻挡!

  阿瞳仰起小脸,琥珀色的右眼被朝阳映得剔透,她指着那一点新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村口,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纯净与欢喜:

  “看呀,春天回来了。”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着那枯木之上挣扎而出的生命,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心酸与无限希望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笑声、劫后余生的庆幸呼喊,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花林村的村口轰然爆发开来。

  煜霄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这浴火重生的景象,看着被抬往医馆的泠霜,看着指尖生春的阿瞳,心头巨石落地。他下意识地环顾这片刚刚驱散了阴霾的土地,目光扫过祠堂那一片焦黑的废墟瓦砾。昨夜一场雷火,引燃了本就腐朽的梁柱,将供奉祖先的祠堂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

  一块被烧得半焦、断裂的石碑,歪斜地半埋在灰烬和碎瓦之中,露出了未曾被火焰完全吞噬的背面一角。

  煜霄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石碑露出的部分,赫然刻着一幅线条繁复、古拙玄奥的图案!那图案的笔触、流转的气韵,竟与青冥山巅那块净明玉内部的乳白流光,以及阿瞳眼中偶尔闪过的光晕,有着惊人的、源自同源的神似!只是这图案更加庞大、更加复杂,隐隐构成一个环状,中心却像是被某种力量粗暴地凿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刺目的残缺!

  一股寒意,比五刀庙的阴煞更加深沉、更加古老,顺着煜霄的脊椎悄然爬上。他快步走过去,不顾灰烬烫手,用力拂开石碑上的焦黑浮尘。残缺的图案下方,似乎还有一行模糊不清、如同虫爬的古篆小字,历经烟熏火燎,更加难以辨认。

  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残缺图案,感受着其中残留的、一丝微弱却无比精纯的阳和之气,以及…被强行打断、封印的某种庞大力量的狂暴余韵。他的目光投向脚下这片刚刚驱散了阴霾的土地,投向远处被彻底摧毁的五刀庙废墟,再看向青冥山的方向,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升起。

  “这村子下面…”煜霄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低低地自语,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埋着比五刀庙…更大的秘密…”

  一阵微冷的晨风吹过,卷起祠堂废墟的余烬,打着旋儿,掠过村口老槐树新抽的嫩芽,掠过阿瞳指尖下桃枝的绿意,也掠过了煜霄手中那块冰冷残缺的石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