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勘验与心证-《岭南花林诡事录》

  第一节:院中棋局

  省城的深秋,带着一种与山林截然不同的萧瑟。风从高墙外吹来,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铺就的院落里,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阿木听来,比黑山寨最寂静的深夜还要空旷。

  他已在这座被称作“别院”的精致囚笼里度过了数十个日夜。院墙很高,是那种只有官宦人家才用得起的、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青砖,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霜。院中有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树下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这便是他全部的世界。偶尔,他会抬头望天,天空被高墙切割成一块规整的、冰冷的蓝色,像一块被囚禁的玉。他怀念黑山寨那无边无际、风云变幻的天空,怀念山风拂过面颊时带来的泥土与草木的芬芳,怀念夜晚能听到的万籁俱寂与虫鸣鸟啼。

  在这里,只有死寂。以及每日准时而至的、脚步声沉重的仆役。那仆役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他送来一日三餐,收拾碗筷,从不多说一句话,眼神也总是垂着,仿佛阿木是院中那棵不会说话的老槐树。阿木曾试图与他搭话,得到的只是沉默和更快的动作。他明白,这是规矩,是权力无声的宣告。他不是客人,而是被看管的“物”。

  除了仆役,还有看守。他们不常露面,但阿木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那是一种如同毒蛇般冰冷、黏腻的视线,从院墙的某个了望口,从不远处的门房里,时时刻刻地投注在他身上。这视线让他浑身不自在,像被无数根无形的针扎着。他曾是山林中最敏锐的猎手,是追踪与反追踪的大师,如今却成了笼中鸟,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这种无力感,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

  为了抵御这种令人窒息的煎熬,阿木将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打坐冥想之中。他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闭上双眼,努力屏蔽外界的干扰,将心神沉入体内。他小心翼翼地探出精神触角,借助那枚贴身藏着的、已经微微泛黄的叶符,试图跨越数百里的山河,去触摸遥远黑风涧深处那沉睡的“石灵”。

  那联系,是他与家乡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纽带。它像一根在狂风中飘摇的蛛丝,时断时续。大多数时候,他只能接收到一些混乱、模糊的情绪碎片——那是“石灵”被惊扰后的焦躁,是对矿脉被破坏的愤怒,是对周围大军的本能敌意。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阿木的心神,让他时常在冥想中惊醒,额上渗出冷汗。他知道,寨子虽然暂时因为他的“投诚”而免于刀兵之灾,但依旧被数万官军围得水泄不通。那是一种高压之下的平静,如同火山口上的一层薄冰,随时可能因为一丝微小的震动而轰然碎裂。每一次感受到“石灵”的怒意,他的心就跟着揪紧一分,巴叔、岩哥、老祭司……寨中所有人的面孔,都会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忧心如焚。

  刘师爷,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总是在午后,阳光最斜、院中光影最长的时候到来。他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长衫,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一个前来拜访老友的闲人。但阿木知道,这笑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城府和算计。

  起初,刘师爷并非独自前来。他有时会带着一两个穿着官服的师爷,或是穿着短打、手提工具箱的工匠。他们围着阿木,问题连珠炮似的抛出。

  “阿木小哥,你所说的矿脉走向,具体是东南偏南十五度,还是正南偏东十度?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师爷,拿着纸笔,神情严肃地追问。

  “你说核心区有‘地脉能量’,可否具体描述一下?是热,是冷,是风,还是某种……震动?”一个面容精瘦的老工匠,眯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怀疑。

  “你当初是如何感知到的?是靠祖传的秘法,还是偶然的发现?可有典籍记载,或是口诀传承?”另一个问题,则试图挖掘他话语的“合法性”和“权威性”。

  这些问题,刁钻而具体,充满了技术性的细节。阿木知道,他们是在交叉验证,是在用他们熟悉的、逻辑严密的方式,去审视一个来自山野的、充满神秘色彩的“谎言”。他必须小心应对。他谨记老祭司的教诲,也从未忘记在地底深处,那股磅礴到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古老力量。他的回答,始终围绕着一个核心——真实与敬畏。

  他描述矿脉的走向,精确到他能回忆起的每一个山脊、每一道溪流作为参照物。他解释“地脉能量”,用的是最质朴的比喻:“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它的呼吸是风,它的体温是地热,它的心跳,就是大地的震动。我们挖矿,就像在它身上拔毛,它或许不醒。但若是要挖它的心脏,它必然会醒,会发怒。”他强调自己的感知,源于祭司的传承和对大山的敬畏,而非什么可以随意传授的“技术”。

  他始终咬紧一条底线:核心区,绝不能动。破坏核心,必遭反噬。这不是威胁,而是他发自内心的、对那股恐怖力量的真实认知。

  面对阿木这种半是神秘、半是真实的回答,官吏和工匠们往往面面相觑,既无法完全证实,也无法轻易驳斥。他们带来的精密仪器,在阿木的“直觉”和“经验”面前,似乎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渐渐地,刘师爷不再带旁人来了。他开始独自一人,拎着一个乌木棋盒,来到院中,与阿木对坐弈棋。

  棋盘是上好的楠木所制,棋子是温润的黑白玉。这棋局,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消遣。

  刘师爷棋风如其人,老辣、沉稳,滴水不漏。他擅长布局,看似平淡无奇的几手棋,往往在几十步后,才显露出其深远的意图。他尤其精于“弃子争先”,常常在局部主动放弃一些棋子,以此换取更大的实地和外势,如同官场中的权术交易,牺牲局部利益,以达成全局目标。他的棋,充满了算计和权衡。

  阿木起初完全不是对手。他在黑山寨只和岩哥他们下过用石子画的简陋棋局,哪见过这般精妙的阵势。他输得很快,也很惨。但他没有气馁。他身上有着山民最宝贵的品质——耐心与韧性。他像一头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默默地观察,学习。他发现,刘师爷的每一步棋,背后都有其逻辑和目的。他开始不再只看眼前的得失,而是尝试去理解对方整盘棋的“势”。

  他将在山林中狩猎的本能,用到了棋盘上。狩猎需要耐心等待,需要观察猎物的习性,需要判断整个山林的环境。下棋亦然。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在对方看似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先稳固自己的阵脚,寻找对方的破绽。他的进步,快得连刘师爷都感到惊讶。

  “少年人,棋艺见长。”一日,刘师爷投下一子,看似随意地说道,眼神却锐利地盯着阿木,“可知弈棋之道,在于权衡与取舍?有时看似弃了边角,实则为争中腹大势。若一味固守,不知变通,则满盘皆输。”

  这番话,明显意有所指。他是在用棋道,向阿木灌输官场的生存法则,暗示他应该懂得“妥协”,放弃一些不切实际的坚持(比如核心区的绝对不可侵犯),以换取寨子的生存(中腹大势)。

  阿木没有立刻回答。他凝视着棋盘,大脑飞速运转。他看出了刘师爷这步棋的陷阱,如果他去争夺那块看似诱人的“边角”,必然会落入对方预设的圈套,导致整条大龙被围。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指尖悬在棋盘上空,最终,他没有去应对对方的攻势,而是落下一子,落在了自己棋形略显薄弱的腹地。

  这一手棋,看似保守,实则高明。它不仅加固了自己的根据地,确保了“眼位”的活棋,同时,它像一颗钉子,隐隐地威胁到了刘师爷一条尚未完全成型、却意图连接两翼的“大龙”的咽喉。

  “师爷教诲的是。”阿木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平静地回应,“然边角若尽失,中腹亦成孤棋,大势何存?取舍之道,在于知何者可弃,何者不可弃。譬如根基,譬如家园,譬如……”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棋盘上那颗刚刚落下的、代表自己“眼位”的关键一子,“……底线。”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颗棋子,就是他的底线。是黑山寨的生存权,是“石灵”的安宁,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东西。

  刘师爷的目光微凝,落在那颗棋子上,又缓缓移到阿木的脸上。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的执着,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却异常坚硬的执着。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欣赏,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深思。他不再言语,继续落子,但棋局的节奏,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通过这一次次的“手谈”,阿木对刘师爷的了解,也日益加深。他感觉到,这位师爷并非一个唯利是图、冷酷无情的官僚。他内心深处,对“地灵”之说,是抱有几分敬畏和怀疑的。他更在意的,是实际的利益和可控的政治风险。他需要向抚台大人交差,需要一个既能拿到矿藏、又能避免灾难、还能安抚民心的“完美”方案。而阿木和黑山寨,正是这个方案中最关键、也最不稳定的变数。

  阿木也明白,自己不能仅仅做一个被动的棋子。他必须利用这棋局,利用这难得的“对话”机会,去影响刘师爷,去为家乡争取更多的可能性。他开始在棋局之外,主动地、不经意地,抛出一些新的信息。

  “师爷,我们山里人,除了靠山吃山,也懂得养山。”在一次对弈的间隙,阿木看似随意地说道,“黑风涧里,除了矿,还有许多外面见不到的好东西。比如一种叫‘雪线灵芝’的草药,只在千年雪线下的背阴岩壁上生长,能固本培元,延年益寿。还有一种‘铁心木’,质地比钢铁还硬,又不会生锈,是做上等兵器和船舵的绝好材料。”

  刘师爷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阿木继续道:“这些东西,若只是我们山民自己用,价值不大。但若能想个法子,和外面的矿一起……嗯,一起‘经营’,或许比单纯挖矿,来得更长久,也更安稳。”

  他故意用了“经营”这个他从刘师爷随从那里听来的词。他是在暗示,合作开发,可以有更多元化的模式,而不仅仅是掠夺性的采矿。这对于一个精于算计、追求长期利益的官僚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

  刘师爷依旧沉默,但阿木能感觉到,这些话,已经像种子一样,落入了对方的心田。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来让这颗种子发芽。

  就在这种微妙的僵持与试探中,一个关键的节点,终于到来。

  第二节:山中的印证

  黑山镇外的官军大营,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虽然巡抚大人的手令已经下达,要求“暂缓攻击,以勘验为先”,但数万大军的临阵状态,依旧让整个黑山镇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操练的喊杀声震天动地,无时无刻不在向黑山寨传递着一种赤裸裸的武力威慑。

  特别勘验小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成立了。领头的,是巡抚衙门特意从省城工部调来的、一位姓胡的老工匠。胡师傅年近六旬,干瘦精悍,脸上布满了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那是常年与山石、矿脉打交道的印记。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像鹰隼一样,闪烁着专业、严谨而锐利的光芒。他不是官员,没有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他只相信事实,相信数据,相信他手中那把跟了他四十年的小锤。

  与他同行的,是他的三个徒弟,以及两名从当地招募的、经验丰富的老矿工。他们带来的,不是勘探队那些笨重粗糙的设备,而是一整套精细得多的勘测工具:小巧精准的地质罗盘、刻度清晰的游标卡尺和角尺、用来敲击岩壁听音辨质的各种硬度的铁锤、用来收集土壤和矿石样本的布袋、油纸和琉璃瓶,甚至还有几台阿木从未见过的、据说能测量“地气”变化的西洋仪器。

  “护卫”他们的,是一队百户长的精锐官兵。他们名义上是保护勘验队的安全,实际上,他们的眼神和时刻紧握的刀柄,无不表明了他们的真实任务——监视胡工匠一行,确保他们不会与“山匪”有任何私下接触,同时也监视着黑山寨的动向。

  寨子里的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

  巴叔站在寨墙最高的了望塔上,用一架从官军斥候那里缴获的望远镜,死死地盯着官军大营的方向。他的脸色铁青,双手紧握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岩哥则带领着最精锐的几十名猎人,分散在黑风涧外围的各个山脊和密林中,他们如同鬼魅般潜伏着,手中的强弓已经拉满,箭头在幽暗的林间闪烁着寒光。每一个猎人的眼神,都像饿狼一样,充满了警惕和杀意。

  他们收到了阿木通过秘密渠道送出的信。信是用一种只有他们才懂的、由植物汁液写成的密语,写在一张晒干的兽皮上。信的内容很简单:“忍。勿动。待客。”

  这四个字,是阿木用自由换来的命令。巴叔和岩哥虽然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冲下去与官军拼个你死我活,但他们更相信阿木的判断。他们知道,阿木在省城,正用一种他们无法想象的方式,为整个寨子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谈判。他们能做的,就是服从,就是忍耐,就是用最强大的武力,作为阿木谈判的后盾。

  “爹,他们动了!”一个年轻的猎手低声喊道。

  只见官军大营中,一队人马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那个干瘦的老头胡工匠。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背着工具箱,在官兵的簇拥下,缓缓向黑风涧的方向走来。

  “准备!”岩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通过事先约定好的鸟鸣声,传遍了整个潜伏网络。

  所有的猎人都屏住了呼吸,将身体缩得更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们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只要对方越过了阿木在信中划定的那条无形界线,箭雨就会瞬间倾泻而下。

  胡工匠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脚下的这片土地。他一进入黑风涧的范围,就像一个回家的孩子,立刻变得兴奋起来。他时而蹲下,抓起一把泥土,用手指捻搓,凑到鼻尖闻闻;时而拿出罗盘,仔细校对方向;时而用小锤敲击裸露的岩壁,侧耳倾听那沉闷或清脆的回响。

  他的徒弟们也各司其职,有的负责绘图,有的负责记录数据,有的负责采集样本。他们的工作方式,与之前那支勘探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勘探队是粗暴的、掠夺式的,用炸药开路,用大钻机取样,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而胡工匠一行,则像是虔诚的朝圣者,缓慢、细致、充满敬畏。他们尽量不破坏原有的植被,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师傅,你看这里!”一个年轻徒弟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他指着前方一处岩壁上的一条清晰矿脉露头,“色深质密,伴生晶体闪烁,富集度极高!您看,这里的走向、倾角,和那小子地图上标的,几乎分毫不差!”

  胡工匠立刻凑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高倍数的放大镜,凑在眼前,仔细观察着矿石的纹理和结晶结构。接着,他用小锤小心翼翼地敲下一小块拳头大小的矿石样本,放在手心掂了掂分量,然后,做了一个让周围官兵都感到有些恶心的动作——他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一下矿石的断面。

  这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鉴别矿物方法,有经验的工匠能通过矿石的涩味、咸味或金属味,初步判断其成分和品位。

  胡工匠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缓缓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他放下矿石,又从徒弟手中接过阿木那幅用炭笔绘制的、略显粗糙的地图副本,反复对照着方位、地形和标记。沉默了许久,他才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接下来的几天,勘验小队沿着阿木地图上标注的边缘矿脉,进行了地毯式的核查。他们翻山越岭,涉水过溪,每一个标注点都走到了。结果,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阿木地图的惊人准确性。无论是矿脉的走向、宽度,还是富集程度的变化,都与地图上的标记严丝合缝。甚至在一些勘探队未曾发现的、被厚厚植被覆盖的隐秘区域,按照地图的指引,也找到了品质上佳的矿脉。

  “这……这简直神了!”一个老矿工喃喃自语,他挖了一辈子矿,从未见过如此精准的“藏宝图”,“这小子,难道是山神转世不成?”

  胡工匠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心中的震撼,比任何人都强烈。这绝不是一个没读过书的山野少年能够凭空想象出来的。这背后,必然有着一套他无法理解的、但却极其有效的“勘探方法”。这让他对阿木所说的“地脉感知”和“石灵”,第一次产生了动摇。或许,这片大山,真的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消息通过最快的驿马,一站接一站地传回了省城。

  刘师爷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手里拿着胡工匠亲笔写的、措辞严谨却难掩惊愕的初步报告,手指再次习惯性地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报告的内容,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经实地勘验,阿木所献矿脉图,其准确性远超常规勘探手段,矿脉走向、富集区分布、伴生矿物特征,均与图示高度吻合。其精度,非亲历者、深谙此道者不能为。此图之真,已无可疑。”

  看到这里,刘师爷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满意的弧度。矿脉图的真实性得到了无可辩驳的印证,这就意味着,阿木这个人的可信度,大大提升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尤其是关于“核心区”的警告,分量也完全不同了。

  他继续往下看,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按图示,尝试接近标注为‘红区’(即所谓核心区)边缘约一里处,仪器出现异常。罗盘指针剧烈摆动,无法稳定指向;随身携带之精密金属尺规,表面出现肉眼可见之锈蚀加速;同行三人,均感莫名心悸、气短,精神不济,仿佛受无形之物排斥。此等现象,或与特殊地质构造有关,如强磁场、放射性矿脉等,然此地史载无此记录。是否与阿木所言‘地脉核心’、‘山灵之怒’有关,尚需更多佐证,然其潜在之巨大风险,已昭然若揭,不可不察。”

  “好!太好了!”刘师爷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胡工匠的这份报告,措辞虽然谨慎,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核心区有危险”这个结论上。仪器异常、人体不适、锈蚀加速……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可以测量的现象!这比阿木那些虚无缥缈的“地灵”之说,要有说服力一万倍!

  有了这份来自他最信任的、专业而客观的老工匠的报告,他再去说服抚台大人,就有了最坚实的砝码!

  他立刻整理衣冠,再次求见抚台。

  巡抚大人正在后堂赏玩新得的古董,听到刘师爷有要事禀报,才不情不愿地移步书房。他接过报告,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但很快,他的神情就变得专注起来。作为封疆大吏,他固然渴望通过开采银矿来充盈府库、博取政绩,但他更害怕在自己的辖区内,出现任何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尤其是这种涉及“天地异象”、容易让言官抓住把柄、弹劾他“失德于民”的事情。

  胡工匠是他从省城特意调来的老匠人,为人耿直,技术精湛,其报告的分量,远非那些急于求成的下属可比。

  “刘卿,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抚台放下报告,沉声问道。

  刘师爷躬身道:“大人,胡工匠的报告已经说得非常清楚。矿脉是真,价值巨大,此乃利。核心区有异,风险未知,此乃弊。为臣者,当趋利避害。如今之计,唯有‘以抚代剿,协商开发’一途,方为上策。”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其一,阿木其人,其图已证其诚,其言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将他扣在省城,既是人质,也是‘专家’,可随时咨询。其二,黑山寨民风彪悍,又有地利,强攻之下,伤亡必重,即便攻破,也恐激起民变,得不偿失。不如暂缓军事行动,以谈判示之,瓦解其抵抗之心。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彻底勘明核心区之险。若真如胡工匠所报,那便划出明确的禁区,官府与寨子共同遵守,互不侵犯。如此,既可避免天灾,又能安抚民心,还能保证矿脉的有序开采。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抚台大人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手指不断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刘师爷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要的是银子,是安稳的官位,而不是一个可能引发天怒人怨的火药桶。

  良久,他终于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既如此,便依你之策,先行试行。着黑山县暂缓一切军事行动,严密封锁黑风涧即可。命胡工匠,与那寨子派出之代表,共同详勘所谓核心区,务必探明其险。若确有异常,划界避让,亦无不可。然矿藏开采之事,绝不可久拖!至于收益分成……待勘界之后,再行议定。那个叫阿木的小子,继续留在省城,好生‘看顾’,不得有失。”

  “下官遵旨!”刘师爷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躬身领命。

  一道新的、更为明确和温和的指令,带着巡抚大人的印信,从省城巡抚衙门发出,如同一只信鸽,穿越山川,飞往了那个依旧剑拔弩张的黑山镇。

  第三节:遥远的共鸣

  省城小院,阿木正坐在石桌旁,用一根树枝,在潮湿的泥土上画着黑风涧的地形图。他凭借记忆,将每一条山脊、每一道溪流、每一片密林都清晰地勾勒出来。这是他对抗思念和焦虑的方式,仿佛只要他画得足够详细,就能缩短与家乡的距离。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刘师爷走了进来。他今天的脸色,比往常要轻松许多,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木,在作甚?”他踱步过来,看了看地上的地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闲来无事,随便画画,解解闷。”阿木不动声色地用脚将泥土抹平,站起身来。

  “解闷?”刘师爷笑了笑,在石凳上坐下,“看来,你的闷,很快就要解开了。”

  他没有直接说结果,而是像往常一样,开始和阿木闲聊。他聊起了省城的天气,聊起了最近茶楼的趣闻,聊起了棋局上的一些变化。但阿木敏锐地察觉到,刘师爷的这些闲聊,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释放”着一些信号。

  “……这做事啊,就和这天气一样,不能一味求快。前几日还燥热难耐,这几日不就凉快下来了?有时候,缓一缓,等一等,反而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刘师爷端起阿木为他倒的粗茶,呷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

  阿木心中一动,他知道,这是在告诉他,官府的态度已经“缓下来了”。

  “师爷说的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山里采药,也得看时令,不能乱来。”阿木顺着他的话回应。

  “是啊,时令很重要。”刘师爷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们山里的那些‘宝贝’,除了矿,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了,你上次说的什么‘雪线灵芝’,‘铁心木’,可是真的?”

  阿木心中一凛,知道刘师爷是在试探,也是在评估寨子的“价值”。他坦然道:“千真万确。雪线灵芝,只在黑风涧主峰背阴面,海拔三千丈以上的雪线岩壁上生长,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极为珍贵。铁心木,则生长在涧底的地脉汇聚之处,吸收地气,木质坚硬如铁,且不畏水火。这两样东西,寨子里都有一些存货,但数量不多。”

  他故意说得具体,但又强调了“数量不多”,既展示了价值,又吊足了对方的胃口。

  刘师爷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再追问,只是笑了笑:“听起来,倒是些好东西。若有机会,倒是可以见识见识。”

  通过这次看似随意的交谈,阿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山中的勘验,进展顺利。刘师爷态度的缓和,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他知道,第一道难关,他们闯过来了。

  但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仅仅是开始。核心区的勘定、开采范围的谈判、收益的分配比例……每一关,都将是更加艰难的博弈。而他,作为实际上的人质和关键的“信息持有者”,必须在这省城的囚笼中,继续为家乡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更加频繁地通过弈棋与刘师爷进行“交流”。在棋盘上,他不再仅仅是防守,而是开始尝试着进行一些“进攻”。他会主动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实地”,去换取对“大势”的掌控,然后,在关键时刻,利用自己对“势”的理解,去威胁刘师爷的大龙。

  “好棋!好一个‘围魏救赵’!”一次,刘师爷看着自己一条看似无懈可击的大龙,被阿木几手看似轻描淡写的棋,硬生生地掐断了归路,忍不住拍案叫绝,“你这棋,越来越有‘大局观’了。”

  阿木平静地落下一子,彻底将刘师爷的大龙置于死地,才缓缓说道:“师爷过奖。弈棋如治事,有时不能只盯着眼前的‘矿’,也要看到山里的‘林’。矿总有挖完的一天,但林,只要养护得当,却能生生不息。我们寨子,愿意和官府一起‘下’这盘大棋,但我们希望,这盘棋能下得长久一些,而不是只争一时一地的输赢。”

  他的话,通过棋局,清晰地传递了过去。他是在告诉刘师爷,黑山寨追求的不是一次性的补偿,而是长久的、可持续的生存和发展。

  刘师爷沉默地看着棋盘上自己那条被围死的“大龙”,又看了看阿木,眼神变得异常复杂。他从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远超其年龄的智慧和远见。这让他更加确信,将阿木留在身边,作为谈判的“桥梁”,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与此同时,阿木开始进行一项更为大胆、也更为艰难的尝试——主动与“石灵”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接收对方那混乱的情绪碎片。他要主动地,跨越这数百里的空间,向地底那古老意志,传递省城的信息,传递谈判的进展,甚至传递他对未来的构想。

  这个过程,极其困难,也极其危险。

  夜深人静,阿木盘膝坐在床上,将那枚叶符紧紧贴在眉心。他闭上双眼,将全部的精神力,如同抽丝剥茧般,从身体中剥离出来,注入叶符之中。他的意识,化作一道微弱的光,顺着那根无形的、时断时续的联系,向着遥远的黑风涧飞去。

  省城的喧嚣,高墙的阻隔,都在他的意识中远去。他仿佛变成了一缕风,一片云,穿过了层峦叠嶂,看到了熟悉的山川河流。他“看到”了被官军围困的寨子,看到了巴叔忧愁的脸,看到了岩哥警惕的眼。他继续下沉,穿透了厚厚的岩层,终于,来到了那片幽暗、广袤、充满了磅礴能量的核心空间。

  “石灵”依旧在那里,像一座由无数水晶和岩石构成的、沉睡的山脉。它散发着古老、威严、不容侵犯的气息。

  阿木鼓起全部的勇气,将自己的意念,化作最纯粹的图像和情感,传递了过去。

  他传递的画面,是官军后撤,是寨门紧闭但不再有厮杀,是胡工匠一行人在外围小心翼翼地勘测。他传递的情感,是“暂时安全”,是“休战”,是“正在尝试沟通”。

  接着,他开始“描绘”他的构想。他描绘了一幅画面:在核心区之外,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界线内,是“石灵”的领地,神圣不可侵犯。界线外,人类可以进行有限度的、有节制的开采。他们会像敬畏神明一样,敬畏这片大山,绝不会再次惊扰它的沉睡。

  最后,他甚至尝试着传递一些更复杂、更抽象的概念。他传递了省城的繁华,那高耸的楼阁,那川流不息的人群,那与山林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欲望和算计的“人间”。他也传递了这种繁华下的困苦,那些衣衫褴褛的穷人,那些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百姓。他想告诉“石灵”,山外的人类,并非都是贪婪的掠夺者,他们也有自己的无奈和苦衷。他们需要大山,但大山,也可以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接纳他们。

  这个过程,对阿木的精神消耗是巨大的。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当他从冥想中醒来时,总是面色惨白,冷汗浸透衣衫,头痛欲裂,仿佛身体被掏空了一般。他传递出的意念,也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不知道那古老的意志,能理解多少。

  “石灵”大部分时间依旧沉默,如同亘古不变的岩石,对阿木的“倾诉”毫无反应。这巨大的沉默,常常让阿木感到绝望。

  但他没有放弃。他日复一日地坚持着。他相信,只要他足够真诚,足够持久,总能触动那颗沉睡了亿万年的“心”。

  终于,在一个精神力高度集中、几乎与叶符融为一体的夜晚,当他再次传递出那个“共同守护、和谐共存”的构想时,他感受到了一丝回应。

  那不是语言,也不是清晰的图像,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困惑与审视意味的“回响”。那回响,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泛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它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焦躁,而更像是一种深沉的、缓慢的“思考”。

  阿木的精神之海,仿佛被这丝涟漪轻轻拂过。他“听”到了一个疑问,一个来自远古的、模糊的疑问:“……蝼蚁……为何……要与山……共存?”

  这丝回响,虽然微弱,却如同惊雷,在阿木的脑海中炸响!他成功了!“石灵”感受到了他!并且,开始尝试理解他!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力量,瞬间充满了阿木的全身。他不再感到疲惫,不再感到孤独。他知道,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战斗。他的身后,不仅有亟待守护的家园和亲人,还有一个虽然无法直接沟通、却已经开始与他产生共鸣的古老存在!

  他不再是那个被囚禁在省城小院里的无助少年,他成了连接人类世界与自然意志的桥梁!

  数日后,巡抚衙门的新指令,正式抵达了黑山镇。

  围困的官军,按照命令,后撤了五里。那些架在山头上的、黑洞洞的炮口被收了起来,营地的防御工事也明显减弱,转为一种警戒姿态。整个黑山镇的紧张气氛,为之一缓。

  胡工匠拿着盖有巡抚大印的正式文书,在巴叔带领的一队猎人的“护卫”(实为监视)下,来到了黑风涧的入口处。在那里,老祭司指派的两位寨中代表,早已等候多时。一位是略通官话、见多识广的老猎人,另一位是寨子里最懂山石纹理、被称为“活地图”的老人。

  双方的第一次非正式接触,就在这样一种极其微妙、充满警惕的氛围下展开了。语言不通,就靠手势和表情比划。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戒备和不信任。但无论如何,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争阴云,总算暂时散去了一角。

  共同勘验核心区的工作,在一种极其脆弱的互信下,缓缓拉开了序幕。

  消息,再次通过秘密渠道,传回了省城。

  刘师爷来到小院,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带棋盘。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阿木,”他开门见山地说道,“第一步,算是稳住了。你寨子的人,已经和胡工匠他们接上头了。接下来,就看他们共同勘验的结果了。若核心区风险确凿,划界避让之事,便有望达成。”

  阿木心中波澜涌动,面上却保持着惯有的平静:“多谢师爷周旋。”

  “不必谢我。”刘师爷摆摆手,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要洞穿他的内心,“要谢,就谢你那份精准得吓人的地图,和……你始终坚持的‘底线’。抚台大人要的是矿,要的是安稳。只要你能帮我们拿到矿,且保证不出乱子,你寨子的存续,并非不能商量。甚至……”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阿木的反应,“你们寨子的那份‘生计’,那些你说的什么灵芝、木头,也可以再议。如何合作,如何分成,大家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这是第一次,对方如此明确、如此直接地提到了收益分成的可能性!这意味着,谈判的实质性问题,终于被摆上了台面!

  阿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知道,真正的博弈,此刻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而他,虽身处囚笼,却已经手握了前所未有的筹码。

  他望向窗外,省城的天空依旧被高墙切割成狭小的方块,灰蒙蒙的,看不出天气。但在他的心中,却仿佛能看到,在那遥远的群山之上,一道微弱的、却充满希望的曙光,正刺破厚重的云层,缓缓地、坚定地铺展开来。

  那曙光,属于黑山寨,也属于这片,即将迎来新生的古老山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