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末日狂欢-《风雅宋朝》

  宣和六年正月十五,汴京。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整座城市已经提前沸腾。从宣德门到南薰门,十里御街化作了人间幻境。高达五丈的“灯山”巍然矗立,其上绘有神仙故事,机关精巧,人物皆能活动。两侧“鳌山”相对而立,彩灯结成“皇帝万岁”四个大字,光耀夺目。以玉栅栏围成的舞台上,乐工奏着大晟府新制的《寰海清平乐》,假山中有缥缈的烟气吐出,恍若仙境。

  “与民同乐——”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中,徽宗皇帝赵佶登上了宣德门城楼。他今夜未着龙袍,只穿一袭月白道袍,外罩鹤氅,手持玉拂尘,真个是飘飘然有神仙之姿。望着楼下人头攒动、欢声雷动的景象,他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陛下请看,”蔡京指着灯山上活动的神仙木偶,“此乃江南三百巧匠耗时半载所成,名曰‘群仙朝圣’,正应今日盛世。”

  赵佶颔首微笑:“蔡卿用心了。如此盛景,当有佳句才是。”

  一旁的王黼立即接话:“臣已命周邦彦新制《上元应制》一首,正在楼下教坊演唱。”

  果然,楼下传来清越的歌声: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徽宗听得入神,抚掌赞道:“美成此词,清丽婉转,正合此情此景。”

  就在这君臣唱和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军校正焦急地在城楼下徘徊。他来自河北真定府,怀中揣着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报。

  “军情紧急,让我面见童枢密!”军校对着守门的禁军低吼。

  禁军统领懒洋洋地打量着他:“今日上元佳节,官家正在与民同乐。有什么军情,明日再报不迟。”

  “可是金人...”

  “金人怎么了?”统领不耐烦地打断,“去年不是刚和他们签了盟约吗?休要在此危言耸听!”

  军校还要争辩,却被几个禁军推搡着赶到了远处。他望着城楼上谈笑风生的君臣,绝望地握紧了拳头。

  此刻的汴京城,确实是一片太平景象。

  大相国寺前,杂耍百戏正在上演。吞铁剑的、走绳索的、耍猴戏的,引得围观百姓阵阵喝彩。寺东门外的街巷里,各家妓馆都挂出了新制的彩灯,歌女们倚栏卖笑,莺声燕语不绝于耳。

  “李员外,今日好兴致啊!”

  “张掌柜,同乐同乐!听说你家新到的北珠,个个都有龙眼大小?”

  两个富商在街口相遇,互相作揖寒暄。他们身后,仆人们抬着食盒,里面装的是酒楼叫来的珍馐美味——鹿脯、鹅胗、螃蟹、羊肉,还有用冰镇着的葡萄酒。

  “如今燕云收复,商路畅通,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李员外红光满面地说。

  “可不是吗!”张掌柜附和道,“听说童枢密在河北整军经武,金人再不敢小觑我朝了。”

  他们谈笑风生地走向州桥,那里是观赏灯山的最佳位置。桥下的汴河水面上,漂浮着千百盏荷花灯,顺流而下,宛如星河坠落人间。

  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不安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州桥下的阴影里,一个老道士正在给人算命。他面前摆着卦摊,却无人问津。老道也不着急,只是眯着眼看着来往的行人,口中念念有词:

  “火树银花夜,金戈铁马时。乐极生悲处,繁华转头空...”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恰好路过,听见这话,不禁停下脚步:“道长何出此言?”

  老道抬眼看了看他,幽幽道:“公子可听说过物极必反的道理?今夜之乐极矣,恐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欢呼声打断了——宣德门上开始撒下铜钱雨,百姓们争相抢夺,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书生摇了摇头,正要离开,老道却在他身后轻轻说了一句:“公子若是明白人,早做打算吧。”

  与此同时,在城西的贫民区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破旧的茅屋中,老铁匠王老三正在收拾行囊。他的儿子王大在一旁焦急地劝阻:

  “爹,您这是做什么?今日上元节,好歹过了今夜再走啊!”

  王老三头也不抬地继续收拾:“等不得了。我在河北的侄子捎来口信,说金人正在边境集结,怕是开春就要南下。”

  “可朝廷不是刚和金人签了盟约吗?”

  “盟约?”王老三冷笑一声,“当年和辽国不也有盟约?结果如何?我活了六十多年,看得明白:这天下,马上就要大乱了。”

  他走到窗前,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御街方向:“你看那灯,烧得越亮,灭得越快。这汴京城...待不得了。”

  类似的情景在汴京各个角落悄悄上演。一些消息灵通的富户已经开始变卖家产,准备南迁。但在满城的狂欢中,这些细微的骚动就像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有激起。

  子时将至,狂欢达到了最高潮。

  宣德门上,徽宗兴致勃勃地命人取来纸笔,即兴创作了一幅《上元观灯图》。画中百姓笑脸盈盈,灯火璀璨夺目,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此画当藏之秘阁,传之后世,”赵佶满意地放下笔,“让后人知道,我大宋曾有如此盛世。”

  蔡京躬身道:“陛下圣德感动天地,方有此太平景象。依臣之见,当命画院诸生临摹此画,颁行天下,以彰盛世。”

  “准!”赵佶大手一挥,又添上一句,“传旨:今夜金吾不禁,与民同乐至天明!”

  旨意传出,满城欢腾。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狂欢中,意外发生了——

  “走水了!走水了!”

  御街东侧突然传来惊恐的呼喊。原来是一处灯山被蜡烛引燃,火势迅速蔓延。虽然开封府的兵丁很快控制了火势,但那烧焦的木架、满地的狼藉,还是在完美的夜晚撕开了一道伤口。

  更让人不安的是,在救火的过程中,几个孩童在街角唱起了一首古怪的童谣:

  “打了狐,来了狼,狐狼都是吃羊羊。

  灯烧完,鼓打破,汴京城里没处躲...”

  歌词稚嫩,却让听到的大人心里发毛。一个老者赶紧捂住孙子的嘴:“莫唱莫唱,不吉利!”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从河北来的军校已经悄悄离开了。他牵着马,默默走出汴京城门,回头望了一眼这座不夜城,轻轻叹了口气。

  “来不及了...”他翻身上马,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此刻,在北方的边境线上,完颜宗望正在军帐中研究地图。他的手指划过真定、中山,最后停在汴京的位置。

  “听说南朝正在庆祝上元节?”他问身边的谋士。

  “是,据说盛况空前。”

  完颜宗望冷笑一声:“就让他们再快活几天吧。传令各部,做好南下准备。”

  “可是大帅,盟约...”

  “盟约?”完颜宗望哈哈大笑,“和羔羊讲信义,岂不是笑话?”

  笑声在寒冷的北风中飘散,带着血腥的气息。

  汴京城里,狂欢还在继续。

  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中飘下了细小的雪花。起初人们还觉得浪漫,但随着雪越下越大,寒意渐渐渗透了每个人的衣衫。

  “怪事,往年上元节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一个老人嘟囔着,把身上的破棉袄又裹紧了些。

  宣德门上,徽宗也感到了寒意。他望着突然变得稀疏的人群,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空虚。

  “回宫吧。”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

  皇帝的仪仗缓缓离去,楼下的百姓也渐渐散去。只有那些华丽的灯山还孤独地亮着,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凄清。

  凌晨时分,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黎明前的黑暗中,清扫街道的役夫开始工作。他们默默地收拾着满地的狼藉:踩烂的花灯、破碎的酒杯、丢失的鞋履...

  一个老役夫在州桥下捡起一盏特别精致的走马灯。灯上的画已经被雪水浸湿,但那“太平盛世”四个字还依稀可辨。他摇了摇头,随手将破灯扔进了垃圾车。

  “盛世...”老役夫喃喃自语,推着垃圾车蹒跚而去。

  风雪越来越大了。

  (第五卷 终)

  (卷尾语)

  艮岳的奇石,终究没能镇住大宋的国运。当艺术的极致追求,建立在对民力的无尽汲取之上;当个人的审美趣味,凌驾于国家的治理理性之上,悲剧的种子便已深种。徽宗和他的臣子们,共同营造了一个名为“丰亨豫大”的美丽气泡,并在其中翩翩起舞,直至金人的铁蹄将其踏碎,发出响彻历史的、幻灭的哀音。一个时代的风流,就此云散;而一个民族的苦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