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蔡氏兄弟的“盛世”-《风雅宋朝》

  崇宁三年(1104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十月,汴河两岸就结了一层薄冰。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尚书左丞曾布的心。

  政事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曾布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望着对面空置已久的首相位子——那是刚刚致仕的老宰相韩忠彦的位置——心中五味杂陈。就在今早的朝会上,官家下诏,拜蔡京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也就是真正的宰相。

  "子宣兄,还在为朝会的事忧心?"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曾布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能在政事堂如此称呼他表字的,只有刚刚拜相的蔡京。他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元长兄说笑了,陛下圣心独断,拜兄为相,正是众望所归。"

  蔡京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紫色蟒纹官袍,腰束玉带,虽然已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他微笑着在曾布对面坐下,姿态从容得像是在自己家中。

  "子宣兄过谦了。"蔡京轻轻抚平官袍上的褶皱,"谁不知道子宣兄是熙宁老臣,神宗皇帝在时便参与机要。如今陛下欲行新政,正要借重兄长的经验。"

  曾布心中冷笑。借重?自蔡京回朝以来,处处揽权,如今更是将亲弟弟蔡卞安排进了枢密院。这政事堂,眼看就要变成蔡家天下了。

  "元长兄准备从何处着手推行新政?"曾布试探着问。

  蔡京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徐徐展开:"这是《崇宁新法》的草案,请子宣兄指教。"

  曾布接过细看,越看越是心惊。这哪里是什么新法,分明是把神宗朝的青苗、免役、市易等法改头换面,却将利息提得更高,征收范围扩得更广。更可怕的是,其中还夹杂着大量为蔡京党羽增设官职、扩大权力的条款。

  "这..."曾布指着其中一条,"恢复市易法也就罢了,为何要将市易务并入户部,由宰相直接管辖?还有这盐茶专卖,为何要废黢现行的商销法,改行‘贴射法’,由官府直接定价?"

  蔡京笑容不变:"子宣兄有所不知,如今商贾垄断,哄抬物价,百姓苦不堪言。由官府直接定价,正是为了平抑物价,惠及黎民。"

  "可如此一来,商路断绝,税源枯竭..."

  "诶,"蔡京摆手打断,"子宣兄太过忧虑了。官营官卖,利润尽归国库,岂不胜过让商贾中饱私囊?"

  曾布还要再争,却见蔡京已经起身:"此事陛下已经首肯,子宣兄照办便是。对了,今晚舍下略备薄酒,还请子宣兄务必赏光。"

  望着蔡京离去的背影,曾布颓然坐回椅中。他知道,自己这个尚书左丞,已经成了摆设。

  当晚的蔡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是寒冬,府中却温暖如春。数十个铜炭盆分布在庭院各处,烧的都是上好的银骨炭,无烟无味。宴客厅内更是金碧辉煌,四壁悬挂着吴道子的真迹,多宝格里陈列着商周青铜器,连烛台都是纯金打造。

  "诸位请看这道‘蟹黄馒头’。"蔡京举箸示意,满面春风,"取十月肥蟹,剔出蟹黄蟹肉,以鸡汤煨制,再裹以精面蒸制。一个馒头,需用三只肥蟹。"

  席间众官啧啧称奇。吏部尚书朱谔奉承道:"相公府上这一道菜,怕是要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用度了。"

  蔡京的弟弟、枢密使蔡卞接口道:"兄长常说,太平盛世,正当与诸公共享升平。若是还像那些迂腐之人般,一味讲究节俭,反倒显得我大宋寒酸了。"

  众人齐声附和。推杯换盏间,话题渐渐转到朝政上。

  "听说今日曾子宣又在政事堂与相公争执?"一个官员试探着问。

  蔡京慢条斯理地品着酒:"子宣兄是老成持重,只是...太过保守了。如今陛下锐意进取,正要大刀阔斧,岂能畏首畏尾?"

  蔡卞冷笑一声:"他哪里是保守,分明是恋栈权位。自兄长回朝,他便处处掣肘。要我说,这等人物,留在政事堂也是碍事。"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蔡氏兄弟要对曾布动手的信号。

  果然,不出半月,弹劾曾布的奏章便如雪片般飞入宫中。罪名从"阻挠新政"到"结党营私",不一而足。最致命的一击,是有人翻出旧账,指控曾布在哲宗朝时曾与章惇过从甚密。

  曾布被罢相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雪。他独自一人走出政事堂,回头望了一眼那座他经营多年的权力中枢,苦笑着摇了摇头。

  "子宣兄留步。"

  曾布回头,见蔡京站在阶上,身披貂裘,在细雪中显得格外雍容。

  "元长兄还有何指教?"

  蔡京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子宣兄此去,好生保重。其实...你我又何必相争?若兄早日看清时势,何至于此?"

  曾布直视着蔡京的眼睛,忽然问道:"元长兄,你还记得熙宁年间,我们在王安石相公门下共事时的抱负吗?"

  蔡京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那时的你我,谈论的是富国强兵,是造福百姓。"曾布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苍凉,"可如今呢?你这《崇宁新法》,究竟是富国,还是富官?"

  不等蔡京回答,曾布已经转身,踏着积雪蹒跚而去。他的背影在风雪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宫门之外。

  蔡京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他望着曾布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兄长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不知何时,蔡卞已经来到身边,"如今朝中,再无人能阻挡我们了。"

  蔡京深吸一口气,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凉意。

  "你说得对。"他转身,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明日开始,全面推行新法。特别是盐茶专卖,要让各地立即执行。"

  就在蔡京兄弟紧锣密鼓地推行"新政"时,千里之外的淮南东路,一场灾难正在酝酿。

  楚州盐场,寒风呼啸。老盐民张老三蹲在漏棚下,看着锅里刚刚煮好的盐,愁容满面。

  "爹,官府的收盐船来了。"儿子张大有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慌,"他们说从今往后,不准咱们私自卖盐了,所有盐都必须卖给官府,价钱...价钱只有市价的三成!"

  "什么?"张老三猛地站起,"三成?那还不够本钱!"

  "官府的人说,这是朝廷的新法,叫什么...贴射法。"

  盐场顿时炸开了锅。盐民们围住官府的收盐官,七嘴八舌地诉苦:

  "大人,这个价钱,我们连柴火钱都不够啊!"

  "求大人开恩,让我们还按老法子卖盐吧!"

  收盐官冷着脸:"这是朝廷法令,谁敢不从?从今日起,私自售盐者,以走私论处!"

  张老三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大人,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同样的场景在各地盐场茶山接连上演。而在汴京城里,另一个声音也在悄然响起。

  太学生陈朝老,那个曾经因弹劾蔡京而被逐出太学的硬骨头,如今虽然不在朝中,却仍然关注着时政。当他听闻新法推行后的种种惨状,愤然写就《蔡京十四罪疏》,命人抄写数百份,在汴京各处散发。

  疏中写道:"蔡京欺君罔上,罪一也;假新政之名,行聚敛之实,罪二也;任人唯亲,把持朝政,罪三也;奢靡无度,败坏官箴,罪四也..."

  这份奏疏很快传到蔡京耳中。

  "好个陈朝老!"蔡卞气得脸色发青,"上次饶他一命,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兄长,这次绝不能轻饶!"

  蔡京却异常平静。他正在欣赏一幅刚送来的《雪景寒林图》,头也不抬地说:"跳梁小丑,何足挂齿。让人去开封府打个招呼,以诽谤大臣的罪名抓起来便是。"

  "那这奏疏上说的..."

  "说的都是实话。"蔡京终于放下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可那又如何?陛下现在需要我推行新政,需要我为他筹措修建明堂、铸造九鼎的银子。只要我能让陛下的画院不断纸,大晟府不断弦,艮岳的奇石源源不断,谁又能动我分毫?"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这个盛世,需要有人来装点。而我,就是那个最好的装点师。"

  蔡卞若有所悟:"兄长的意思是..."

  "让下面的人手脚干净些。"蔡京的声音冷了下来,"新法要推行,但也不要闹出太大的乱子。至于那些不识时务的..."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寒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晚,陈朝老在家中被捕。而同在当晚,蔡京府上的宴会依旧歌舞升平。

  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奉承道:"相公新政立竿见影,仅盐茶专卖一项,这个月就多收了五十万贯。"

  蔡京举杯微笑:"这都是陛下圣明。"

  觥筹交错间,没有人提起楚州盐场上那个跪在雪地里的老盐民,也没有人提起因为新法而破产的无数商贾。

  而在御书房内,徽宗赵佶正在为一幅新作的《瑞鹤图》题字。画中汴京宣德门上祥云缭绕,一群仙鹤盘旋飞舞,一派盛世祥瑞。

  他满意地放下笔,对侍立一旁的太监说:"蔡京办事,果然得力。"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也覆盖了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悲欢。

  (第五卷 第六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