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撇清-《宫廷之殇》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南烁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檀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气压。

  张敬贤垂手立在御案下方,头低垂着,姿态恭敬谦卑。

  他将重华宫北暖阁内发生的一切,包括允堂那冰冷的行礼,那声疏离的“草民”,那句诛心刺骨的“需要我把这一身血肉,都还给他吗?”,以及南承耀的愤怒与南承洲的无措,都一字未改,原原本本地转述了出来。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添加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客观地复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

  南烁坐于上首的龙椅上,单手支额,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他听着张敬贤的转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晦暗不明,翻涌着难以窥测的暗流。随着张敬贤的叙述,他敲击桌面的手指渐渐停了下来,那只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显示出主人内心绝非表面的平静。

  当张敬贤最后一个字落下,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南烁沉默了许久,久到张敬贤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鼓动的声音。然后,他才缓缓开口。

  “他当真……这么说?”

  张敬贤的头垂得更低。

  “回陛下,属下不敢有半字虚言。十五殿下……确是这般说的。”

  南烁听着这肯定的答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胸腔的震动,随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他笑得肩膀都微微耸动,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寒冰,那冰层之下,是汹涌的怒意和冷厉。

  “好……好得很!”他止住笑声,声音陡然转冷。“想跟朕这个父亲撇清关系?想跟这皇宫里的一切划清界限?自称草民?安生?”

  南烁从龙椅上站起身,玄色的龙袍带起一阵冷风。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却带着压抑的暴戾。

  “朕偏不如你的愿!”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你想逃离,朕偏要将你牢牢钉在这身份之上!你想做草民安生,朕偏要让你记得,你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

  “张敬轩!”

  “奴才在。”张敬轩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准备圣旨!恢复十五皇子南允堂之皇子身份!念其年幼,尚未能出宫建府,一切规制,仍按旧例,居住重华宫北暖阁!即刻拟旨,去重华宫宣旨!”

  “奴才遵旨。”张敬轩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领命准备。

  南烁重新坐回龙椅,胸口牵动了旧伤,带来一阵隐痛,但他毫不在意。视线盯着跳跃的烛火,眼神阴鸷。

  他要用这纸圣旨,彻底打破允堂那可笑的自欺欺人幻想,将他重新拖回这身份的桎梏之中。他要让他明白,在这场父子与君臣的博弈里,他永远没有说不的权力。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

  重华宫北暖阁内,允堂早已醒来,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起来就坐在窗边,维持着那个望向宫墙外的姿势。

  常德和宫人们屏息静气地侍立在一旁,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一阵略显急促却规矩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北暖阁门外。

  “陛下有旨——”内侍尖细的通传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常德脸色微变,担忧地看向允堂。

  允堂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回头,固执地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的天空。

  帘子被掀开,张敬轩手持明黄的圣旨,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侍。张敬轩的目光快速扫过室内,落在窗边那个背对着他、单薄的身影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内廷总管的恭谨与平静。

  “十五殿下,陛下有旨意,请您接旨。”

  允堂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常德额角渗出冷汗,忍不住低声提醒。“殿下……陛下的圣旨到了……”

  允堂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过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张敬轩手中那卷明黄的绸缎,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站起身的打算,只是那么坐着,用行动表明着他的不合作与无声的抗议。

  张敬轩看着他这副姿态,心中了然。来之前,陛下已然料到会是如此情形,特意嘱咐过。

  “他若不行礼,不必强求,宣你的旨便是。”

  于是,张敬轩只当看不见允堂的失礼,他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十五子允堂,朕之血脉,聪慧敏睿,夙承庭训。前因些许变故,暂离宫闱,今既归返,着即恢复其皇子身份,一切礼制供奉,皆复旧例。念其年幼,尚未开府,仍居重华宫北暖阁,静心休养,以慰朕心。钦此——”

  圣旨的内容清晰地在暖阁内回荡。

  恢复皇子身份,一切照旧……这无疑是陛下对昨日那一句句“草民”的回应。

  张敬轩念完圣旨,合上卷轴,看向依旧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允堂,温和地说道。

  “殿下,请接旨吧。”

  允堂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张敬轩的视线。没有伸手去接那卷象征着身份与束缚的圣旨。

  他只是那么看着张敬轩。

  “张总管,他这是……非要我将这一身血肉,明码标价地,卖给他吗?”

  常德和宫人们吓得噗通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头紧紧贴着地面,不敢抬起。

  张敬轩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瞳孔一缩,握着圣旨的手微颤了下。他看着允堂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诘问。

  暖阁内,再次陷入安静。只有那卷明黄的圣旨,在张敬轩手中,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