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药寮勘,迷药踪-《甘草断案集》

  门槛缝隙中那枚金属碎屑翻转出完整“逆”字的瞬间,甘草已抬脚跨出诊室。

  他未回头,脚步径直穿过堂屋,掀开后门竹帘。门外湿气扑面,院中落叶半掩泥地,一处新翻的土痕斜卧于柴胡植株原生之地。根茎齐断,断口参差,显系强行拔除,而非自然枯死。他蹲下身,指尖轻拨表层腐叶,触到底部泥土尚带潮黏,指腹微滞。

  他从药囊取出一柄细竹铲,刃口薄如纸片,沿土痕边缘缓缓切入。泥土松软,翻动不过两日。再往下三寸,铲尖磕上硬物。

  陶罐。

  他以铲背轻刮罐身,除去泥垢,露出灰褐色粗胎。罐口残缺,内壁附着一层灰白粉末,气味腥涩,混着铁锈与海风气息。罐身一侧刻有凹纹,深浅一致,笔划收束处呈锐角——正是“逆”字。

  他将罐子置于掌心,不动声色翻转。底部另有刻痕,极细,似由针尖划成:“庚子·西山”。

  与生姜所传草图背后压印同源。

  他收罐入怀,目光扫过院角堆药渣的木桶。桶底渗水,泥浆混着碎叶,几片柴胡残根浮于其上。他俯身拾起一片,根须断裂处有灼痕,似曾火烤去毒。

  这不是寻常采收。

  是仓促毁迹。

  他起身回屋,穿堂而过时瞥见储物间门缝透出微光。青蒿正弯腰整理药材捆包,动作轻缓,指尖拂过一束青蒿叶尖,抖落些许尘末。

  那尘末飘落地面,颜色灰白。

  甘草驻足,未声张。他缓步走近灶台,取下墙角一只空陶碗,蹲身拨开灶膛余烬。鹿茸所赠炭块尚存黑芯,他挑出一块指甲大小,投入碗中,又从药囊取出三钱甘草根,切片置旁。

  黄芩立于诊室门口,未阻,亦未近。

  甘草取水瓢从缸中舀水,倒入小铜锅。火镰擦石,火星溅落炭上,微光闪了几闪,终于燃起一缕青烟。他将锅置于灶眼,水沸后先投甘草片,慢煎五息,汤色微黄即止。

  他停火,用竹筷夹起一片滤出的甘草根,在碗沿轻刮。根面湿润,无异状。再取门槛所沾棉纸上残留粉末少许,弹入汤中。

  药汤静了一瞬。

  随即,表面浮起絮状物,灰白如雾,聚而不散。他以竹筷搅动,絮团不化,反随搅动扩散,形成环状晕纹。气味骤变,腥中带涩,吸入一口,脑中如被薄纱蒙裹,视线微晃。

  他闭目凝神,呼吸放缓,约十息后睁眼,瞳孔清明。

  确为迷魂药活性成分,然药性躁烈,未得调和。若人服之,非但不能控心,反损神智。

  他另取一碗清水,投入同等粉末,无甘草辅引。片刻后,水面浮絮更浓,色泽转暗,闻之喉头一紧,几乎作呕。

  毒性翻倍。

  缺甘草,则伤己。

  他记下此象,将两碗药汤倾入灶膛,覆以灰烬掩埋。空碗倒扣于案,手指在桌面轻轻划动,写下四字:**未成之毒**。

  黄芩始终未语,只目光数次掠过灶台,落在那只倒扣的碗上。

  甘草起身,走向储物间。

  青蒿正将一捆贝母放入柜中,听见脚步回头,笑道:“你查完了?”

  “还未。”他走近药架,指尖逐一抚过包扎绳结。至一捆青蒿叶时,指腹触感微涩,如抚粗砂。他取下一小束,迎光细看,叶脉绒毛间嵌满细粒,色灰白,与门槛、陶罐所见相同。

  “这药,你何时整理的?”

  “昨晨。”她答,“柴胡留下的旧货,我重新分拣晾晒。”

  “可戴布巾遮口鼻?”

  “没……此处惯常安静,何来粉尘?”

  他不语,将药束放回原处,却留意到柜底有一小包未封口的雄黄粉,袋角沾有同类粉末。他俯身查看,发现袋口系绳曾被人剪开又重绑,结法松散。

  有人动过。

  且故意留下痕迹。

  他退后两步,目光扫过墙面悬挂的《本草山居图》。画框右下角撬痕仍在,小格未启。他未再触碰,只将手探入内袋,取出生姜所给草图,对光细察背面压印。

  “西山寮”三字清晰可辨,笔锋顿挫与病历簿补写“疑药毒”者一致。

  黄芪修缮记录非虚言。

  西山寮早为逆药阁所控,柴胡不过是被安插的明桩。此人拒供解剂,又知海藻岛事,必遭清除。而此地所留种种,非为藏匿,实为示警——或诱敌深入。

  他收图入怀,转身走向黄芩。

  “你可知柴胡研究青蒿解毒方?”

  黄芩眉峰微动:“他知道此药可清肝热,解疫毒。”

  “但他试的不是正方。”甘草声音低沉,“是逆方——以青蒿为引,激发迷魂药活性。否则,为何独留青蒿染粉?”

  黄芩不答,只低头看手中药杵。杵底残留黄连渣,已被反复碾磨成粉。

  “你昨夜在此?”甘草问。

  “在。”

  “可见有人进出?”

  “无。”

  “那这粉末,如何解释?”

  黄芩抬眼:“或许……柴胡自己留下的。”

  “他自己,会将毒粉撒在他人药材上?”

  “也许他想让人发现。”

  “为何不直接写信?留字条?”

  “因为他知道,写了也没人信。”

  甘草盯着他。

  片刻,他点头:“所以你信。”

  黄芩垂目,指尖轻叩药杵,节律缓慢。

  “你见过‘执律人’?”

  “没见过。”

  “但你知道他会来。”

  黄芩沉默。

  甘草逼近一步:“柴胡写下‘疑药毒’三字时,你在他身边。”

  黄芩呼吸微滞。

  “你替他补写的。”

  药杵落地,发出闷响。

  黄芩未拾,只缓缓抬头:“他说,若我不写,就没人知道这药有多危险。他说……甘草会来,只有你能破它。”

  甘草不动。

  “他还说,迷魂药缺一味主药,非仅调和,更是锁钥。没有你,这药永远不成。”

  “所以他留了话——‘柴芩汤需甘草和’。”

  “那是他最后写的方。”

  “不是方。”甘草低声道,“是求救信号。”

  屋外风起,吹动门帘。青蒿仍在储物间忙碌,未曾察觉对话已入深水。

  甘草走向灶台,取出一张素纸,提笔写下验药结论:

  灰白粉末为迷魂药半成品,毒性未稳,缺甘草则反噬神智。

  陶罐刻“逆”,埋于后院,对应庚子年布局。

  青蒿叶染粉,或为试验残留,或为栽赃流转。

  执律人将至,柴胡之失,非偶然。

  他折纸成矩,压于灶台石下。

  抬头望向黄芩。

  “有些话,得单独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