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毒宴查,异毒明-《甘草断案集》

  墨迹尚湿,甘草指尖轻抚过那道红线,未在“枳壳”之名上停留片刻。他已无需再看第二眼。笔锋沉滞,落处如钉,非为勾销账目,而是标记活口。佛手昨夜两次折返,取走暗红簿册又悄然归还,动作虽慎,却漏了墨滴覆姓的破绽——那一笔,分明是遮掩。

  他将残纸角自瓷瓶中取出,与账册内页残留的“庚”字头拼合。三年前西山转运案卷的编号格式与此完全一致,而经手文书所用松烟墨含微量青金石屑,恰与佛手书房砚台残留成分相同。当年半夏庄借商会名义调运烈性药材,以“应急储药”为由申报,实则分流至江北私仓。如今旧戏重演,手法如出一辙。

  线索闭环。

  甘草收起物证,未点灯便推门而出。天光微透,廊下积水倒映屋檐轮廓,碎而不乱。他绕至东厢偏院,紫苏叶已在门口候着,神色凝重。

  “枳壳和木香醒了。”她说,“神志不清,只反复念着‘青皮端盘’。”

  甘草脚步未停,“带我去。”

  医馆内,两人卧于竹榻,面色青白,额角冷汗未干。甘草从怀中取出小瓷罐,倾出些许陈皮茶渣,以温水化开,逐一口喂。片刻后,枳壳喉间滚动,眼皮颤动数次,终于睁眼。

  “记得宴席?”甘草问。

  枳壳嘴唇发抖,“点心……豆沙酥……青皮端进来,转身去倒茶……”

  “然后?”

  “佛手……走近案几……手指碰了碟边……我闻到一股味——生苍术混银朱,呛人。”

  木香接话,声音虚弱:“那味道不对劲,像是没炒透的黑顺片,带着腥气。我刚想说,人就昏了。”

  甘草点头,未再追问。二人记忆清晰,细节吻合,且均指向佛手离席期间接触点心的关键瞬间。若为栽赃,绝不会让多人同时指认同一人,更不会在毒物气味上留下如此具体的描述。

  毒源确系点心,载体为人经手。

  他返回西侧库房,灶台灰烬已被清扫大半,仅余底层薄灰。他蹲身扒开冷灰,指尖触到一片焦纸残角。展开,内裹微量灰色粉末。置于掌心,色泽灰褐,遇风微扬,沉淀极缓——正是《毒经》所载“三合逆散”的典型特征:生苍术破气、黑顺片助阳过亢、银朱重金属蓄毒,三者合用可扰神志,致幻发狂,若无解药,七日内必癫亡。

  此毒不传外方,唯宫中旧档有录。

  他取出随身药囊,翻检库存记录。商会库房近十日采买混乱,但有一批药材登记异常:三日前,佛手以“防春疫”为由申领生苍术五两、黑顺片三钱、银朱二钱,用途标注“备急煎”,签批后即由专人提走,未入大库台账。

  提单上有细小折痕,边缘沾一丝墨痕。甘草迎光细察,乃松烟墨,质地细腻,带青金反光——此墨昂贵,江南仅三家官药局使用,佛手书房所藏正是其中之一。

  更关键的是,在清理废袋时,他在一只麻布药包内侧发现阴刻小字,极浅,需以指甲刮触方觉凹凸——一个“莪”字。

  刀法利落,起收锐利,与莪术批文笔迹完全一致。

  甘草将药袋翻转,袋口纤维纠缠处粘附一线墨丝。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空白宣纸,轻压比对,墨痕拓印清晰,纹理与佛手昨夜所用朱笔墨条断面吻合。毒药由莪术下令配制,经佛手之手转入商会,再借宴席点心投放,环环相扣。

  佛手非主谋,却是执行枢纽。

  他将刻字药袋裹入油纸,贴身收好。此时窗外传来人语,是紫苏叶在与守库药童交涉。甘草起身,走向库房最里侧的旧档架。此处积尘厚,少有人至。他抽出一本三年前的转运记录,翻至西山项下,果然见一笔交易:半夏庄代付药材款,经手人为“陈实”,备注栏写有“庚子·西山补运”。

  与陶罐铭文一致。

  他正欲合书,忽觉袖口微沉。低头,一粒细灰自药袋缝隙漏出,落在鞋面。他捻起,置于鼻下轻嗅——除药腥外,尚有一丝极淡的脂粉气。

  这不是普通包装。

  他重新打开药袋,沿缝线拆解,内衬夹层中藏有一小块织锦碎片,约指甲大小,靛蓝底,绣半枝藜芦。针脚细密,非民间手艺,倒似宫中绣坊规制。

  线索再度延伸。

  甘草不动声色,将碎片另藏。他走出库房,立于回廊阴影处。佛手公室门窗紧闭,未见动静。但他知道,对方必会再来——那本暗红簿册尚未销毁,而“枳壳”被画红,意味着清除程序已启动。

  他不能等。

  转身步入偏院,唤来药童,低声吩咐几句。药童点头离去。片刻后带回一只未封口的药匣,内盛新购银朱。甘草取出一粒,以刀尖划开表面,内部粉末呈灰黑色,明显掺杂他物。他又取库中旧存银朱对照,纯度极高,色正红亮。

  新药有毒,旧药无恙。

  采购渠道已被替换。

  他将两份样本分装,一份留底,一份交予紫苏叶,“送去城南老医馆,找穿灰袍的老者,亲手交,不可中途离手。”

  紫苏叶接过,欲言又止。

  “还有事?”甘草问。

  “枳壳醒来后说……佛手曾在半月前单独召见过他,谈的是‘商会改组’,提到要清退‘不合规矩的人’。”

  甘草目光一凝。

  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计划。青皮只是幌子,真正目标是动摇商会核心层。陈皮暴亡,枳壳木香中毒,若再死一个,佛手便可顺势接管商会大权,为逆药阁打通江南药材流通通道。

  棋局深远。

  他回到库房角落,将油纸包再次检查。药袋上的“莪”字,墨痕虽淡,却深嵌纤维,非一时刻画。此人惯用左手执刀,下笔由右及左,起刀重,收刀轻——与莪术随身佩刀的握法一致。

  所有证据指向同一结论:莪术远程指挥,佛手本地执行,毒药由半夏庄提供,经商会采买流入宴席,借“寒毒”之名掩盖迷魂药真相,最终清除异己,掌控药路。

  甘草将油纸包贴身藏好,袖口拂过药架边缘,沾了一缕松烟墨。他未擦,任其留在布纹间。

  风穿廊而过,吹动檐角铜铃一声轻响。

  他站在西库深处,背靠高架药柜,目光落在佛手公室方向。窗纸未亮,门缝无影。但他知道,那人迟早会回来处理残局。

  而他只需等。

  等对方再次触碰那本暗红簿册。

  等对方亲手写下下一个名字。

  他蹲下身,从灶灰中拾起一片未燃尽的纸角,上面残留半个“壳”字,墨色焦黑。他将其放入油纸包,与刻“莪”字的药袋并置。

  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平稳而近。

  甘草未动,只将左手缓缓按在腰间药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