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织机雷动-《被休后,她守着破院种田求生》

  棉籽饼抵了肥债,沤麻取纤维的工序便再无阻碍。河滩边新挖的几口沤麻池终日泛着灰黑浑浊的泡沫,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纤维腐烂特有的、略带腥臭却并不令人厌恶的气息。壮劳力们负责浸沤、捶打、漂洗,将那些坚韧的麻皮最终梳理成缕缕粗糙却结实的麻纤维。

  接下来的纺线、织布,便是妇人们的天地。

  起初,仍是沿用最古老的手摇纺车和脚踏织机。纺车嗡嗡,织机咔嗒,声音单调而持续,融入村落的日常声响,并不显得突兀。工坊规模日益扩大,吸纳的人手越来越多,纺出的麻线、织出的粗麻布也渐渐堆积。

  然而,需求,永远跑在产能的前头。订单如雪片,不仅来自本县,邻县乃至府城都有商号派人来接洽,想要包销这“李痘医”工坊出产的遮面巾,甚至有人询问能否织造更精细些的麻布。

  李青禾枯槁的脸上不见喜色,唯有深陷的眼窝里,计算的光芒愈发锐利。手摇脚踏,效率终有极限。若要满足这汹涌需求,必须再次变革。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几台老旧的脚踏织机。这种织机,一日勤勉不休,最多也只能织出数尺布。太慢了。

  她忆起曾在早年流浪时,于某处大镇作坊外惊鸿一瞥,见过一种更复杂的织机,似乎唤作“斜织机”或“腰机”,效率远超脚踏之机。其关键似乎在于经线的张力控制和梭子的穿引方式。具体如何,她却记不真切了。

  但这念头一旦生根,便再难拔除。她找来村里最老练的木匠刘师傅,连比带划,将自己模糊的记忆和基于织造原理的推想说了出来:能否改进踏板,让开口更省力清晰?能否改造梭道,让梭子通行更疾更稳?能否增加卷布轴的机关,让经线始终保持均匀张力?

  刘师傅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叼着旱烟袋,围着那几台老织机转了整整三天。最终,他一拍大腿:“成不成,试试便知!”

  于是,工坊一角成了木匠的试验场。锯木声、刨花声、敲打声不绝于耳。李青禾几乎寸步不离,与刘师傅反复商讨、修改。失败的零件丢了一地,偶尔能听到刘师傅懊恼的嘟囔和李青禾沉静的、带着思索的低语。

  张寡妇等人好奇又忐忑地围观,看不懂那些奇形怪状的木构件,只觉青禾妹子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半月后,一台经过大幅改装的、模样古怪的织机,终于呈现在众人面前。它比老织机更高大,结构更复杂,多了几根连杆和踏板。

  “试试。”李青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期待。

  最熟练的织妇被请上前,小心翼翼坐上去,依照刘师傅指点,脚踏踏板,手掷梭子。

  咔——哒——! 哐——当——!

  声响骤然变得不同!不再是原先相对沉闷的“咔嗒”,而是变成了更加响亮、更加急促、甚至带着某种金属般铿锵感的撞击声和摩擦声!梭子在改造过的梭道中如飞箭般穿行,每一次穿引都带起一声短促有力的破空声!卷布轴随着脚踏节奏,均匀地转动,将新织成的布匹缓缓卷起。

  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了!那织妇从最初的生疏到熟练,速度竟比往日快了近一倍!而且看似省力不少!

  “成了!真的成了!”张寡妇第一个惊喜地叫出声来。工坊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和议论声。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释然。刘师傅搓着手,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很快,第二台、第三台织机被如法炮制地改装。工坊里,那新型织机的声响逐渐取代了旧有机器的声音。

  然而,问题接踵而至。

  这改装的织机,效率虽高,噪音却也随之倍增。那“哐当”、“咔嚓”、“咻——啪”的声响,密集、尖锐、富有冲击力,尤其是在数台机器同时开动时,汇聚成一股持续不断的、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轰鸣,如同低沉的雷声,终日滚动在工坊上空,远远传开。

  对于工坊内忙碌的妇人而言,这声音代表着效率和工钱,她们很快便习以为常,甚至伴着这节奏飞针走线。

  但对于工坊周遭的邻居,尤其是那些无需上工、或喜静的老人,这终日不休的“雷动”之音,不啻于一种折磨。

  起初只是私下抱怨几句。但随着改装织机越来越多,噪音越来越响,持续时辰越来越长(工坊时常赶工到深夜),不满逐渐累积。

  终于,这日午后,当织机声正酣时,村正陪着一位须发皆白、面色沉凝的老者,来到了工坊院外。老者身着半旧绸衫,手持拐杖,正是村中陈氏的族老,辈分极高,平日深居简出。

  织机的轰鸣声扑面而来,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陈族老的眉头死死锁紧,脸上露出极其不悦甚至厌恶的神情。

  村正一脸为难,上前高声喊了几句,才将正在里面忙碌的李青禾唤了出来。

  “李娘子,”村正的声音不得不提高,以压过织机的噪音,“陈老丈有事寻你。”

  李青禾擦了下额角的汗,看向陈族老:“陈老丈,您寻我?”

  陈族老用拐杖重重顿地,指向工坊内部,声音因不满而微微发颤:“李娘子!你这工坊……如今是越发不像话了!这整日价雷轰似的响动,没个停歇!惊得家里老人心慌,幼儿啼哭!连午间歇个晌都不得安宁!这……这成何体统!”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语气愈发严厉:“这声响,非是人间常音,沉闷古怪,终日不绝,搅得人心神不宁!族中已有议论,言此乃‘邪音’,惊扰了地气,恐对村落安宁、子孙福泽不利!尤其是我陈家祖坟,就在这后坡上,离此不远!这般邪音终日雷动,惊扰先祖安眠,此乃大不敬!你速速停了这怪响!”

  “邪音扰祖”——这顶帽子扣下来,不可谓不重。在宗法观念深重的乡间,这是极严重的指控。

  村正在一旁,面露难色,低声道:“青禾啊,这声响确实……大了些,附近几家都来寻过我多次了……你看……”

  李青禾枯槁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深陷的眼窝望向那轰鸣作响的工坊,又看向激愤的陈族老和为难的村正。她心知,这并非简单的噪音问题,背后牵扯的是传统观念、宗族势力与新兴工坊扩张之间的冲突。

  停工?绝无可能。工坊维系着太多人的生计,订单压身,停一日便是巨大损失。

  辩解?与族老争论“邪音”之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沉默片刻,那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竟异常平静:“陈老丈,村正大人,工坊劳作,声响难免,惊扰乡邻,确是我等不是。”

  她先认了不是,缓和了气氛,随即话锋一转:“然,‘邪音扰祖’之说,青禾实不敢当。此乃织机运作之常声,虽沉闷些,却与铁匠铺打铁、石匠凿石无异,皆为劳作之音,绝非邪祟。”

  陈族老哼了一声,脸色依旧难看。

  李青禾继续道:“工坊不能停,此乃众多乡亲生计所系。但惊扰之过,亦须弥补。您看这般可否:工坊愿出资,为您家及左近受扰最重的几户,修缮门窗,增厚墙壁,以阻隔声响。此外,每日午时,工坊停工一个时辰,容乡邻安歇。”

  陈族老眉头稍展,但依旧不满:“修缮之事可后再议。但你这声响根源不除,终非长久之计!老夫并非刻意刁难,实是这声响……太过骇人,终日不断,村中老少皆不堪其扰!长此以往,必生事端!”

  村正亦是点头:“青禾,陈老丈所言在理。你这工坊声响,确比以往大了太多。总需想个彻底的法子。”

  彻底的法子?李青禾目光扫过工坊,望向村落之外。脑中一个念头渐渐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道:“陈老丈,村正大人。若担忧声响惊扰村落安宁,青禾愿将织造之工序,悉数迁出村落。”

  “迁出?”村正一愣,“迁往何处?”

  李青禾抬手,指向村落东面那片荒芜的洼地:“塘东那片废地,远离民居,亦无祖坟。工坊愿出资,于彼处搭建棚寮,将所有织机移至塘东劳作。如此,声响远离村落,当不再惊扰乡邻先祖清静。”

  迁至塘东?那里地势低洼,偏僻荒凉,平日除了拾柴的孩子,少有人迹。将织机搬去那里,噪声确实影响不到村里了。

  陈族老捋着胡须,沉吟起来。这提议,倒是从根本上解决了他的担忧。

  村正想了想,也觉此法可行:“塘东之地……倒是个去处。只是搭建棚寮,搬运织机,所费不小……”

  “工坊自行承担。”李青禾斩钉截铁道。

  陈族老见李青禾态度诚恳,解决方案也彻底,脸上的怒容终于消散大半。他顿了顿拐杖:“既如此……便依你所言。速将那些响动大的织机搬去塘东!村落之内,不得再闻此等雷动之音!”

  “青禾遵命。”李青禾微微躬身。

  一场风波,看似以工坊的退让和额外付出告终。

  村正陪着陈族老离去。工坊内的织机声依旧轰鸣,但在李青禾耳中,已有了不同的意味。

  张寡妇等人围上来,面露忧色:“青禾妹子,真要去塘东?那里荒得很,搭棚子还要花钱,来回搬运也麻烦……”

  李青禾望着塘东的方向,深陷的眼窝里却闪过一丝锐光:“塘东地广,远离村落,正可放开手脚。日后工坊若要再扩,便无须再受掣肘。今日之迁,未必不是明日之机。”

  她立刻吩咐下去:分出一部分人手,明日便开始去塘东清理场地,采购材料,搭建工棚。同时,加快赶制现有订单。

  塘埂方向。 夕阳将村落与塘东荒地分割成明暗两片。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在塘埂最高处。 浑浊的目光…… 极其缓慢地…… 从……依旧传来轰鸣声的工坊…… 移向……那片即将迎来变迁的荒芜塘东…… 最后,落在院中正指挥若定的李青禾身上。

  他听见了那“邪音扰祖”的指控。 也听到了那“迁址塘东”的判决。 更看到了她如何将这看似退让的判决,转化为又一次扩张的契机。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嘶哑、干涩、却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复杂感慨的声音…… 轻轻地…… 融入了那渐起的晚风和依旧传来的织机雷动声中:

  “……噪——……” 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村落与塘东的界限。 “……迁——……” 再落向李青禾。 “……机——……” 下颌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一种洞悉了退避中暗藏进取的沉重……向下一——点! “……踏——实——!”

  “噪迁机踏实——!!!”

  声音落下。 沈明远的身影在风中衣袂微动。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即将喧闹起来的塘东荒地。 转身。 步履沉缓。 消失在下坡的小径尽头。 那轰鸣的织机声, 似乎正追着他的背影, 宣告着一个新的阶段, 即将在那片荒芜之地上, 雷动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