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伪装者(5)-《综景:异的浮生》

  “鹤雅”料亭隐在法租界一条僻静的街道尽头,高墙深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纸灯笼在暮色中透出昏黄的光,映照着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处处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压抑的静谧。这里是上海日伪高层偏爱的交际场所,也是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与试探上演的舞台。

  陈婧怡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绣银线菊花的旗袍,比白日的墨绿色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柔婉,却依旧勾勒出不容忽视的风情。她跟在汪曼春身侧,微微垂着头,步履轻盈,像一株需要依附的藤蔓,完美扮演着那个被强势表姐带入名利场的、略带怯生的孤女形象。

  包厢里,榻榻米上已经坐了五六个人。主位上是满面红光的竹下中佐,两侧作陪的除了76号的另一位副处长,还有两位日本商社的代表,气氛看似融洽,实则等级森严。当汪曼春和陈婧怡拉开移门时,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尤其是竹下中佐,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起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欣赏与占有欲的光。

  “汪处长,陈小姐,快请进!”竹下操着生硬的中文,热情地招手,目光却像黏腻的舌头,在陈婧怡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舔舐。

  “竹下中佐,各位,久等了。”汪曼春笑着入座,姿态从容,显然对这样的场合驾轻就熟。她轻轻拉了一下陈婧怡的衣袖,示意她坐在自己与竹下之间的位置。

  陈婧怡依言坐下,动作带着一丝拘谨,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微微颔首:“中佐阁下,各位先生,晚上好。”声音比平日里更轻柔几分,像羽毛拂过心尖。

  清酒斟满,精致的怀石料理一道道呈上。宴席在一种虚伪的热络中进行。竹下中佐显然对陈婧怡极感兴趣,不断用日语向她问话,内容从家世背景到日常喜好,看似关心,实则盘查。

  汪曼春在一旁娴熟地周旋,时而替陈婧怡挡掉过于尖锐的问题,时而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76号的工作和上海的“治安”状况,言语间不忘恭维日军的“功绩”。

  陈婧怡则始终维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状态:对竹下的问话,她用带着口音但流利的日语谨慎回答,语气温顺;对眼前的酒菜,她只是浅尝辄止,动作优雅;当话题涉及敏感领域时,她便适时地露出些许茫然或羞涩,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汪曼春,将一个不谙世事、依靠表姐的年轻女子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活络。竹下中佐的言语也变得更加露骨,手也开始有些不规矩,假装无意地碰到陈婧怡的手背或手臂。

  在一次竹下递酒给她时,陈婧怡“恰好”微微侧身,那枚浸过药剂的珍珠耳坠轻轻擦过竹下端着酒杯的手腕。动作快如闪电,自然得如同一次意外的触碰。

  “啊,失礼了,中佐阁下。”陈婧怡连忙低声道歉,脸颊适当地飞起两抹红晕。

  竹下哈哈一笑,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小小的“意外”更添情趣。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话也更多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婧怡注意到竹下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反应也略显迟钝——药剂开始起作用了。她趁汪曼春与另一位日本商人交谈之际,端起自己的酒杯,姿态柔顺地向竹下敬酒,用日语软软地说:“中佐阁下为上海治安如此辛劳,婧怡敬佩不已。只是近来似乎时局又有些紧张,听说连码头货运都查得严了,真让人不安。”

  她的话语带着单纯的担忧,像一个普通市民对时局的感慨。

  竹下在酒精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警惕性大为降低,闻言摆了摆手,带着几分得意和炫耀:“陈小姐不必担心!那些小小的骚动,影响不了帝国的大局!尤其是‘樱花’之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嘿嘿,那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樱花?”陈婧怡适时地露出好奇又天真表情,“是……一种新的娱乐吗?”

  竹下眯着眼,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酒气喷在她脸上:“是能让支那……不,能让整个东亚都盛开帝国之花的……伟大计划!详情嘛……嘿嘿,不可说,不可说……”他虽然卖关子,但语气中的得意和暗示,已经提供了宝贵的信息——‘樱花计划’确实存在,且规模巨大,与军事行动相关。

  陈婧怡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和一丝被吓到的怯意,轻轻拍了拍胸口:“听中佐这么说,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那我们就安心依靠中佐和皇军了。”

  就在这时,包厢的移门被轻轻拉开。一个穿着和服、姿态恭敬的侍女低头走进来添酒,但陈婧怡敏锐地注意到,那侍女在靠近竹下时,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小纸团无声地落入了竹下随意放在榻榻米上的军帽夹层里。

  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侍女添完酒,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陈婧怡的心跳漏了一拍。传递情报?这个侍女是谁的人?特高课?军统?还是……延安的同志?她无法确定,但这个小插曲让她更加警惕,这个料亭,这个宴会,远比表面看起来更加危机四伏。

  宴会接近尾声,竹下已经醉意朦胧,言语更加含糊。汪曼春见状,便起身告辞。竹下还拉着陈婧怡的手,含糊地约下次再见。

  走出“鹤雅”,夜风一吹,陈婧怡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坐在回程的车上,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一言不发。

  “怎么样?”汪曼春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一丝探究,“竹下中佐似乎对你很满意。”

  陈婧怡转过头,露出一个疲惫而勉强的笑容:“曼春姐,我有点累……那些日本人的酒,喝不习惯。”她巧妙地避开了直接评价。

  汪曼春审视地看了她几秒,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手:“习惯就好。以后这样的场合还多着呢。”

  车子驶向公寓。陈婧怡闭上眼,今晚获取的碎片信息在脑中飞速整合:樱花计划、大规模军事行动、竹下的得意、神秘的侍女……以及,那枚可能已经起效的耳坠。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乎生死。

  但至少,她今晚没有白来。罂粟花的第一缕香气,已经飘向了猎物。而更艰巨、更危险的任务,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