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丰收时节的重击-《凡人吴普同》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以一种近乎慷慨的姿态降临在西里村。经历了春夏的充足雨水和阳光,田野里的庄稼长得格外丰硕。玉米秆壮实地挺立着,每一棵都结着两三个饱满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压弯了腰身。花生地里,翠绿的藤蔓下藏着累累果实,等待着农人的双手去发掘。

  这个农忙季节,吴家院子里久违地热闹起来。吴建军和家宝特意从北京赶回来,带着打工攒下的钱和给家人的礼物。家宝的变化最大,半年多不见,他长高了半个头,肩膀变宽了,皮肤被工地的阳光晒成了古铜色,说话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哥,试试这个!"家宝兴奋地从行李包里掏出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耐克的,我在北京西单商场买的,打五折呢!"

  吴普同接过那双白色的运动鞋,鞋面光洁,气垫柔软,是他从未穿过的好鞋。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的暖流——弟弟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鞋,而自己却还在花着家里的血汗钱。

  "太贵了,"吴普同小声说,"你自己怎么不买一双?"

  家宝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在工地上穿什么不一样?哥你在学校,得穿体面点。"

  最让人欣慰的是小梅的状况。退学后,虽然头疼仍会偶尔发作,但频率明显降低了。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变着花样给家人做饭,脸上重新有了血色和笑容。

  "姐做的饭比娘做的还好吃!"家宝狼吞虎咽地吃着韭菜盒子,含糊不清地称赞。

  小梅笑着拍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周末,吴普同从学校回来,也加入到秋收的队伍中。清晨四点半天还没亮,李秀云就已经起来蒸好了馒头,煮了一锅小米粥。一家人简单吃了早饭,带上工具和水壶,踏着晨露向地里走去。

  清晨的田野笼罩在薄雾中,玉米叶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吴建军熟练地分配任务:"我和家宝在前头砍秆子,秀云和普同掰棒子,小梅在后面捆秸秆。今天咱们把东头那三亩地收完。"

  镰刀挥舞的声音打破了田野的宁静。吴建军和家宝一前一后,利落地砍倒玉米秆;李秀云和吴普同跟在后面,熟练地掰下玉米棒子,扔进身后的箩筐;小梅则细心地收拾散落的秸秆,用草绳捆成整齐的捆。

  "今年这玉米长得真喜人,"李秀云擦擦额头的汗,满足地看着金灿灿的玉米棒,"一亩地少说能收九百斤。"

  "我看能上一千,"吴建军难得地露出笑容,"籽粒饱满,晾干了准能卖个好价钱。"

  家宝干得特别卖力,镰刀舞得虎虎生风。"爹,等明年我再多挣点钱,咱家也买台小四轮,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吴普同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一年前,家宝还是个调皮的小学生,功课不好经常挨骂,如今已经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最让人高兴的是小梅。她一整天都没说头疼,干活特别利索,还不时哼起歌来。中午在地头吃饭时,她甚至主动讲起了笑话。

  "我们班以前有个同学,把'饕餮'读成'号餐',被语文老师罚抄了一百遍!"小梅说着自己先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吴普同注意到妹妹说这话时眼神有些恍惚,但他以为只是累了,没有多想。

  下午的太阳格外毒辣,但大家的干劲更足了。吴建军和家宝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直流;李秀云和吴普同的衣衫早已湿透;小梅的脸被晒得通红,却仍然坚持着。

  "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准能收完。"吴建军满意地看着已经堆成小山的玉米。

  家宝提议:"爹,明儿个收完玉米,咱们去镇上给姐买件新衣裳吧?我看她好久没穿新衣服了。"

  小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衣服够穿。"

  "要买的,"吴建军一锤定音,"你也大了,该有件像样的衣服。普同也去,买双新鞋。"

  夕阳西下时,三亩地已经收了一大半。金黄的玉米棒子堆成了小山,空气中弥漫着玉米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落日的余晖给田野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收工!"吴建军一声令下,大家开始收拾工具。

  小梅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心情很好,还帮着母亲拍打身上的尘土。"今天真高兴,"她突然说,"咱们一家人好久没这么齐整了。"

  是啊,吴普同心想。父亲和弟弟在外打工,自己在学校住宿,妹妹生病,母亲独自操劳......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团圆了。

  回家的路上,小梅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不时回头催他们:"爹,娘,你们走快点儿啊!天上的云彩真好看,像似的!"

  李秀云笑着对丈夫说:"看这孩子,今天精神头真好。"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时,走在前面的小梅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吴普同问。

  小梅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眼神涣散而迷离:"你们听见了吗?有人在唱歌,真好听......"

  大家都愣住了。四周只有晚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哪有人唱歌啊,"家宝笑着说,"姐,你累糊涂了吧?"

  小梅却不理会,自顾自地踮起脚尖,开始旋转起舞,动作怪异而不协调:"是仙女在唱歌吧?你们听,叮叮咚咚的,像风铃一样......"

  吴建军皱起眉头:"小梅,别闹了,快回家吃饭。"

  但小梅仿佛没听见,继续跳着诡异的舞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突然,她停下动作,指着天空惊叫:"看!好多金色的蝴蝶!在发光呢!"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夕阳下的天空除了绚丽的晚霞什么也没有。

  "这孩子怎么了?"李秀云慌了,上前拉住女儿的手,"小梅,你别吓娘啊!"

  小梅猛地甩开母亲的手,眼神变得陌生而恐惧:"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娘!"

  "小梅,我是娘啊!你看看清楚!"李秀云急得眼泪直掉。

  但小梅仿佛完全不认识他们了,一边后退一边尖叫:"别过来!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告诉我爹!"

  吴建军上前想抱住女儿,却被小梅一把推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完全不像个病人。

  "哥!救命啊!"小梅突然对着吴普同尖叫,眼神里满是惊恐,"他们要抓我去做童养媳!快救救我!"

  吴普同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妹妹的眼神疯狂而陌生,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快!把她按住!"吴建军对家宝喊道。

  父子俩合力才将疯狂挣扎的小梅制住。但她仍然胡言乱语,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哈哈大笑,完全失去了理智。

  "这是怎么了?白天还好好的......"李秀云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我苦命的孩子啊......"

  夕阳完全落下,暮色如墨般浸染天际。村庄里炊烟袅袅,空气中飘来各家做饭的香气,偶尔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而吴家一家人却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之中,在这丰收的季节里,品尝着生活给予的最苦涩的果实。

  吴普同看着疯狂挣扎的妹妹,看着痛哭流涕的母亲,看着束手无策的父亲和弟弟,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丰收的喜悦还在田间弥漫,而他们的世界,已经在瞬间崩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