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雪融时分-《血影江湖录》

  京师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在黎明时分显露出了疲态。雪花不再是那般铺天盖地、急骤密匝,而是变成了零星的、慵懒的雪沫,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摇。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开了些许缝隙,漏下几缕淡金色的、并无多少暖意的天光,勉强照亮了这座刚从血与火的暗夜中苏醒过来的巨城。

  皇城脚下,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小院内,沈墨静静立于窗边。他身上简单的青色布衣掩不住那份经硝烟淬炼出的锐利,金色的瞳孔在熹微的晨光下,沉淀为一种更为内敛的暗金,如同沉睡的火山。窗外,屋檐上的积雪开始消融,汇聚成滴滴答答的水线,敲打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寂寥。

  昨夜地宫血战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从骨子里散去,东厂与锦衣卫联合围剿的疯狂,陆惊澜最后那志在必得的一击,核心月坛大阵启动时的恢弘光柱……以及,林清音胸前古镜流转的微光,和她于千钧一发之际,骤然睁开的、清冽如寒泉的眼眸。

  一切都历历在目。

  床榻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沈墨立刻收敛心神,转身望去。林清音已悄然坐起,正试图挪动身子,黛眉因牵动内息而微微蹙起。她脸色仍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清澈、坚韧,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恍如隔世。

  “别动。”沈墨几步跨到床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动作却与语气截然相反,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稀世珍宝。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隔着单薄的衣衫,热度清晰地传递过来。林清音微微一颤,没有挣脱,只是耳根悄然爬上一抹绯红。她抬起眼,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专注凝视的目光。那暗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她有些狼狈却依旧清丽的容颜,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深不见底的后怕与珍视。

  “我没事了,”她轻声开口,嗓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只是内力有些滞涩,调息几日便好。”

  沈墨没有接话,只是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许。他俯下身,拿起床头的软枕,仔细地垫在她腰后,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这个动作让他靠得更近,男性炽热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清冽的血气与药草味,将她完全笼罩。

  林清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具有侵略性的目光,视线落在他为自己整理被角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握紧染血的刀剑,也曾于千军万马中为她撑起一片安宁,此刻却做着这般细致入微的照料。

  “下次……”沈墨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不许再这般逞强。”

  他指的是她在地宫中,为启动阵法、接引月华之力而几乎耗尽心神的事。

  林清音心中微暖,却也有几分不服,低声道:“情势所迫,若非如此,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

  “那也不行。”沈墨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散乱的发丝,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你若有事,我纵使踏平这京师,杀尽仇敌,又有何意义?”

  这话语霸道得不讲道理,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林清音猛地抬头,再次撞入他那双暗流汹涌的金色眼眸中。那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片赤诚的、近乎偏执的认真。

  一股热意冲上脸颊,她感觉自己的脸一定红得厉害。她想说些什么反驳,诸如“大局为重”、“不可因私废公”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可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最终只是微微偏过头,声如蚊蚋:“……知道了。”

  这般带着些许羞涩和顺从的模样,与她平日清冷自持的形象大相径庭,落在沈墨眼中,却比世间任何武功绝学都要动人。他喉结微动,心底那股因后怕而滋生的暴戾之气,奇异地被这抹绯红熨帖平复了下去。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她。

  小小的卧房内一时陷入了静谧,只有窗外雪水滴落的声响,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一种暧昧而温暖的气氛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无需言语,经历生死考验后的信任与依赖,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默契。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院外传来一阵刻意放重,却仍显急促的脚步声。谢无咎与萧月如同走了进来,身上都带着清理战场的淡淡血腥气和风霜之意。

  “清音妹妹醒了?”萧月如见到靠坐着的林清音,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化为忧虑,“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林清音微笑着摇了摇头:“劳月如姐姐挂心,已无大碍。”她的目光转向谢无咎,颔首致意,“多谢谢兄昨夜援手。”

  谢无咎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只是抱拳还礼,言简意赅:“分内之事。”他的目光扫过沈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外面的情况如何?”沈墨开口,将话题引回正事。旖旎的气氛稍稍散去,众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萧月如叹了口气,眉宇间带着愤懑与一丝疲惫:“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在天亮前已经撤走了,走得干干净净,仿佛昨夜地宫那场恶战从未发生过。街面上多了不少巡城的兵丁,盘查得紧,说是搜捕昨夜扰治安的‘匪类’。”

  谢无咎补充道:“皇城司也暗中出动了,在清理一些‘痕迹’。”他意有所指,显然是指那些不方便明面处理的尸体和战斗遗迹。

  “曹猛和陆惊澜呢?”沈墨追问,提到这两个名字时,眼中金芒一闪而逝。

  “曹猛那阉狗受了不轻的内伤,被东厂的人抢回去了,此刻怕是躲在哪个老鼠洞里舔舐伤口。”萧月如语气鄙夷,随即又带上几分复杂,“至于陆惊澜……他带着锦衣卫的人直接撤离,并未与我们再做纠缠。他临走时,似乎……望了一眼核心月坛的方向。”

  林清音闻言,眸色微黯。陆惊澜最后那不顾自身、为她挡下致命一击的画面,以及他赠予令牌时那句“珍重”,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这份情谊,她注定无法回应,却也无法轻易忘却。

  沈墨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他理解那份复杂,正如他同样复杂地看待陆惊澜这个亦敌亦友的存在。

  “朝廷这是想将昨夜之事彻底压下,”林清音轻声分析,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无论是东厂、锦衣卫,还是明月教与前朝势力的卷入,都太过惊世骇俗。一旦传开,必将引起朝野震动,人心惶惶。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

  “稳定?”萧月如冷笑一声,“恐怕是忙着擦屁股,顺便想想怎么跟那位深居宫中的陛下交代吧!经此一役,东厂损兵折将,曹猛重伤,颜面扫地;陆惊澜……他选择助我们,虽是为了你,”她看向林清音,“但也等同背叛了朝廷赋予他的职责,锦衣卫内部恐怕也要迎来一场清洗。”

  谢无咎沉声道:“幽冥殿主隐身幕后,操纵棋局,此番虽未竟全功,但也成功搅乱了京师这潭水,削弱了朝廷鹰犬的力量。他真正的目标,恐怕从未局限于京师一隅。”

  众人心下皆是一沉。是啊,京师的阴谋看似暂告一段落,但真正的黑手幽冥殿主,其掀动江湖浩劫的巨爪,已然张开。少林的求救信,便是明证。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京师。”沈墨做出了决断,声音沉稳有力,“这里已成是非之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而且,少林之围,刻不容缓。”

  林清音点了点头,支撑着想要下床:“我这就准备……”

  “不急在这一时。”沈墨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你的身体还需调养。我们需筹划一条万全的撤离路线。”

  他的手掌依旧停留在她的肩头,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林清音能感觉到他指尖细微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刀剑留下的印记。在谢无咎和萧月如面前,这般亲昵的举动让她刚刚褪下热度的脸颊又有些发烫,但心底却奇异地安定了下来。她不再坚持,轻轻“嗯”了一声。

  沈墨看着她顺从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他转向谢无咎与萧月如:“撤离路线,就有劳二位费心筹划。”

  商议既定,谢无咎与萧月如便先行离开,去安排相关事宜。

  屋内再次只剩下沈墨与林清音两人。经过方才一番讨论,那份暧昧的气氛似乎又悄然回流。

  沈墨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林清音手中。在她接过水杯时,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指,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般的触感。两人俱是一顿。

  林清音捧着温热的杯壁,借低头喝水掩饰加速的心跳。沈墨则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因喝水而微微翕动的、长而密的睫毛上,像两把小扇子,挠得他心尖发痒。

  “我们……”林清音放下水杯,试图找些话题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离开京师后,直接前往少林吗?”

  “嗯。”沈墨应道,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你跟我一起。”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清音抬起眼,望向他。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那暗金色的瞳孔在光线下显得深邃而专注。她忽然想起昨夜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后的背影,想起他抱着她冲出地宫时,那双臂膀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与不安。

  “好。”她轻轻点头,唇角弯起一抹清浅却坚定的弧度,“无论前路如何,你我同行。”

  沈墨的心,因她这一句话,而彻底安定下来。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扶住肩膀,而是缓缓地、带着些许试探地,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完全将她的柔荑包裹其中,掌心粗糙而温暖,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林清音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任由他握着,感受着那份从未有过的亲密与踏实。脸颊绯红如霞,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但她没有躲避他的目光。

  窗外,雪融的声音愈发清晰,滴滴答答,仿佛在敲击着新的序曲。阴谋的冰雪正在消融,但融雪之下,露出的究竟是通往生机的道路,还是更加深不见底的泥泞?

  就在两人双手交握,心意相通之际,林清音胸前的衣衫之下,那面已与青玉莲花簪融合的青铜古镜,再次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与此同时,一段破碎而模糊的画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一片无尽的、翻滚的血色迷雾,迷雾深处,似乎有一双冰冷无情、俯瞰众生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握住沈墨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怎么了?”沈墨立刻察觉她的异样。

  林清音摇了摇头,将那股突如其来的心悸压下,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有些冷了。”

  沈墨不疑有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