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蹦影-《半夜起床别开灯》

  公园的盘山道像条浸了水的黑绸带,缠在半山腰。香樟树的叶子密得能拧出水,阳光费劲地钻过缝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晃得人眼晕。我攥着妈妈买的,粉色的糖丝黏在手指上,甜腻中带着股树汁的腥气。她的手牵着我,掌心的汗把我的小手泡得发皱,凉丝丝的,像握了块浸了水的海绵。

  "慢点,别摔着。"妈妈的声音被树叶滤得发飘,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是去年爸爸出差带回来的,袖口还新,蹭着我的手腕时,像蝴蝶翅膀扫过皮肤。她的步子迈得大,我得小跑才能跟上,鞋跟磕在石板上,"嗒嗒"响,像只慌张的小兽在追。

  这条路老人们都叫"窑子坡",因为半山腰有个废弃的砖窑。说是砖窑,其实就是个黑黢黢的土洞,洞口被疯长的灌木遮了大半,只露出个月牙形的黑缝,像谁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听公园里的扫地大爷说,这窑子解放前就有了,烧砖时塌过一次,埋了七个瓦匠,后来改成垃圾洞,什么烂菜叶、破家具都往里扔,夏天老远就能闻见酸臭味,像腐烂的尸体在喘气。

  那天是周日,公园里人不少,山下的儿童乐园传来旋转木马的音乐,咿咿呀呀的,混着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热闹得很。可一上窑子坡,声音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咚咚"声,闷沉沉的,像有人在敲鼓。

  我那时刚满六岁,对什么都好奇,看见路边的蒲公英就想摘,看见石板缝里的蚂蚁就想蹲下来看。妈妈被我拽得走走停停,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别磨蹭了,一会儿该热了。"她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掐了一下,不疼,像在撒娇似的提醒。

  就在她转身去够树上的野酸枣时,我抬了下头。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正好看见对面的窑洞口。

  洞口堆着半袋烂白菜,菜叶黄得发黏,几只绿头苍蝇在上面嗡嗡转。而在白菜后面,有个黑影在动。不是正常人走路的样子,是蹦的——膝盖不弯,胳膊肘不曲,双手紧紧贴在身体两侧,像被绳子捆住了似的,直挺挺地往上蹿,再重重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传过来,震得脚下的石板都发颤。

  那身影很高,看着像个成年男人,穿的衣服是深色的,辨不出是黑是蓝,后颈处却有块显眼的白,像贴了片膏药。他蹦得极有规律,一下,又一下,每次落地时,洞口的烂白菜都会抖三抖,几片黄叶子"簌簌"往下掉,像在为他的动作伴奏。

  我手里的"啪"地掉在地上,粉色的糖团摔成一滩,沾了些泥土,像块被踩烂的血肉。

  "怎么了?"妈妈回头时,正好看见我盯着窑洞口发呆,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把我往她身后拉了拉,指尖在我后颈捏了一下,带着点紧张的力道,"看什么呢?那地方脏得很。"

  "妈,"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发哑,手指着那个黑影,"那......那有人在蹦......"

  妈妈眯起眼睛,手搭在额头上挡着光,看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眉头:"哪有人?是风吹的垃圾袋吧?你看那黑塑料袋,被风吹得一蹦一蹦的。"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糖团已经沾了草屑,她捏着糖棍晃了晃,"都脏了,扔了吧。"

  可我明明看得清楚。就在她说话的时候,那个黑影又蹦了一下,这次蹦得特别高,露出了整个脑袋,圆圆的,没有头发,后颈的白片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块反光的玻璃。他落地时,我甚至看见洞口的灌木都跟着晃了晃,有片叶子慢悠悠飘下来,正好落在他刚才蹦过的地方。

  "不是塑料袋!"我急得快哭了,拽着妈妈的衬衫袖子使劲晃,布料被我扯得变了形,"他有头!有胳膊!就那样......那样蹦!"我学着那个黑影的样子,双手贴在身侧,直挺挺地蹦了一下,膝盖磕在妈妈的腿上,"咚"的一声。

  妈妈的脸色突然白了,像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她猛地把我抱起来,胳膊勒得我肋骨生疼,转身就往山下走。她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高跟鞋的鞋跟在石板上打滑,好几次差点崴到脚。"别学了!"她的声音发紧,带着点我从没听过的慌,"小孩子家瞎蹦什么!"

  我被她抱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肩膀,能闻到她头发上的肥皂味,混着点汗味。路过一个拐弯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影还在蹦,只是这次,他好像转了个方向,正对着我们这边。虽然看不清脸,但我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像躲在树叶后面的蛇。

  那天下午回家后,妈妈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洗了很久的脸。我趴在门缝上看,看见她对着镜子,用冷水一遍遍地拍脸,水珠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落在洗手池里,"滴答滴答"响,像谁在哭。镜子里的她,后颈处不知何时沾了片树叶,绿得发黑,像贴了块诡异的胎记。

  夜里睡觉,我总觉得窗外有"咚咚"声。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树枝摇晃的影子,那些影子忽高忽低,像无数个直挺挺的人影在蹦。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得胸口发疼,可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和窑洞口那个黑影蹦的节奏一模一样。

  过了三天,我在楼下玩跳房子,碰见了住在对门的张奶奶。她的孙子小伟比我大两岁,前阵子去窑子坡玩,回来就发了高烧,说胡话,总喊"别蹦了"。张奶奶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小伟求的护身符,她看见我就招手:"丫头,过来,奶奶给你块糖。"

  橘子糖的甜味在嘴里化开时,张奶奶叹了口气:"你也看见窑子里的东西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往四周瞟了瞟,像怕被谁听见,"小伟说,他看见个穿黑褂子的人在里面蹦,后颈有块白,跟......跟当年死在窑里的老王头一样。"

  老王头?我嚼糖的动作顿住了。

  "就是烧砖的瓦匠,"张奶奶的手指在布包上摩挲,"三十年前窑子塌的时候,他被埋在里面,挖出来时身子都硬了,手就那样贴着身子,直挺挺的,后颈还别着块白布——那是他孙女给他绣的平安符,被钉子勾住了,就那么一直别着。"

  她还说,老王头的儿子那天也在窑子坡,眼睁睁看着他爹被埋,却没敢下去救。后来那儿子就疯了,总在半夜往公园跑,有人看见他在窑洞口蹦,跟他爹死时的姿势一模一样,嘴里还念叨着"爹,我来陪你了"。

  我听得后背发僵,突然想起妈妈的月白色衬衫。早上她弯腰给我系鞋带时,后颈处好像有块淡淡的青痕,像被人掐过。

  又到周末,妈妈说带我去公园划船,我吓得往床底下钻:"不去!有蹦的人!"她把我拽出来时,眉头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胡说什么呢?那都是骗人的。"她的手摸着我的头发,指尖有点抖,"今天咱不去窑子坡,就去湖边。"

  船划到湖中心时,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芦苇"沙沙"响。我趴在船舷上看水,突然看见水里有个影子,不是我的,也不是妈妈的,是个直挺挺的人影,在水里一蹦一蹦的,后颈处有块白,像浮在水面的泡沫。

  "妈!水里有!"我指着水面尖叫,声音被风吹得破了音。

  妈妈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手里的船桨"哐当"掉进水里。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抓着船舷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划回去!快划回去!"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完全不像平时那个镇定的妈妈了。

  船靠岸时,她的腿软得站不住,是被两个路过的年轻人扶上来的。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的汗把我的手指泡得发白。路过公园门口的宣传栏时,我看见上面贴着张老照片,是三十年前窑子坡的砖窑,七个瓦匠站在窑前合影,其中一个穿黑褂子的,后颈处别着块白布,笑得露出两排黄牙。

  那张脸,越看越像妈妈。

  夜里,我被尿憋醒,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客厅的灯亮着,我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往上爬。扒着门缝往外看时,我的心猛地一缩。

  妈妈正对着穿衣镜站着,身上换了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是奶奶年轻时的旧衣服,后颈处缝着块白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她的双手紧紧贴在身体两侧,膝盖绷得笔直,正在镜子前一蹦一蹦的。

  "咚、咚",地板被她踩得发颤,声音和窑洞口那个黑影的节奏一模一样。

  镜子里,她的脸对着我,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我惊恐的脸,嘴角却咧开个诡异的笑,像照片里那个穿黑褂子的瓦匠。

  我吓得捂住嘴,没敢出声,尿顺着裤腿流下来,在地板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个直挺挺的人影,正在一蹦一蹦的。

  第二天一早,我抱着枕头跑到奶奶家,把夜里看见的事全说了。奶奶听完,手里的搪瓷缸"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抓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疼得我眼泪直流:"那是你外公......你妈妈的亲爹......"

  奶奶说,妈妈的爸爸就是当年被埋在窑里的瓦匠。那天他本来不用去上工,是妈妈的叔叔——也就是我的二外公,说自己肚子疼,让他替一天。结果窑子塌了,二外公站在窑边,眼睁睁看着亲哥哥被埋,却没敢下去救。

  "你妈妈那时候才五岁,"奶奶的眼泪掉在我手背上,烫得像开水,"她总说,那天她看见爸爸在窑里蹦,直挺挺的,后颈的白布在风里飘,像在跟她招手......"

  我突然想起妈妈月白色衬衫后颈的青痕,想起她对着镜子蹦的样子,想起她看见水里影子时的恐惧。难道......她不是在害怕那个蹦影,是在害怕自己变成那个蹦影?

  那天下午,公园的窑子坡突然塌了。据说是几个孩子往里扔鞭炮,震松了本来就不结实的土层。清理废墟时,挖出了七具骸骨,都扭曲着,只有一具是直挺挺的,双手贴在骨盆两侧,后颈处还缠着块没烂透的白布,布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妈妈听说消息时,正在厨房做饭,手里的菜刀"哐当"掉在地上,刀刃在瓷砖上划出道白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她没哭,也没闹,只是把那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找出来,烧了。火光里,布灰飘起来,像个直挺挺的人影,往上蹦了三下,然后散了。

  从那以后,窑子坡被公园封了,砌了道红砖墙,墙头上插着碎玻璃,像道拦着阴魂的屏障。我再也没在窑洞口看见过蹦影,可总在夜里听见"咚咚"声,从妈妈的房间传出来,一下,又一下,像谁在赎罪似的磕头。

  去年整理旧物,我在妈妈的樟木箱底找到张照片。是她五岁时拍的,站在砖窑前,穿着件小红袄,身后的窑洞口,有个穿黑褂子的男人正在蹦,后颈的白布在阳光下闪着光。照片背面有行字,是妈妈的笔迹:"爸爸在跟我玩跳房子。"

  现在每次路过公园,我都会绕着窑子坡走。有次远远看见那道红砖墙,墙根处有个新挖的小洞,像只窥视的眼睛。风从洞里钻出来,带着股土腥味,隐约传来"咚咚"声,像有人在说:

  "过来呀......陪我蹦一会儿......"

  我攥紧了手里的,粉色的糖丝黏在掌心,甜腻中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像多年前那个下午,妈妈掌心的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