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窗缝里伸出一只手-《半夜起床别开灯》

  奶奶家的老宅像块泡透了水的老木头,潮得能拧出汁来。外屋的墙皮剥落得像块烂疮,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墙角堆着太爷爷的旧蓑衣,霉味混着烟火气,钻进鼻子里直发痒。我睡的那张床,四条腿都垫着碎瓦片,才勉强不晃,床垫子是稻草填的,热得像块烙铁。

  这次回来看奶奶,是因为她上礼拜摔了腿,电话里哭得直抽气:"囡囡,回来陪奶奶吧,夜里总听见有人在院里哭。"我请假时,老板盯着我黑眼圈说:"你去年也是这时候请的假,说是家里......"我没让他说完,攥着请假条转身就走——有些事,说出来没人信。

  外屋朝西的窗是木头框的,糊着层旧报纸,早就泛黄发脆,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有人在窗外翻书。窗沿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奶奶说太爷爷年轻时刻的,"大概是记着啥日子"。我眯着眼辨认过,像"七月半",又像"三更深",越看越心慌。

  睡前我把深褐色的粗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这窗帘厚得像棉被,带着股肥皂的碱味,是奶奶用了三十年的老物件,边角都磨出了毛边。为了保险,我把床头那把竹椅搬过去抵在窗沿下——竹椅是太奶奶的陪嫁,竹条被磨得油光锃亮,沉甸甸的,四条腿都带着防滑的竹节,别说风,就是人想从外面推开,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别出事,千万别出事。"我对着空气念叨,指尖摸着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亮着,像只睁眼的猫头鹰。去年在里屋住时,也是这样的夏夜,半夜三点多,房顶上突然传来"咚咚"声,像有人举着斧头剁排骨,肉腥味顺着房梁缝往下渗,把我熏得直恶心。更邪门的是,我从庙里求的朱砂包,缝在枕套里的,第二天早上凭空消失了,拆了枕头翻遍了床底,连点红渣都没找着。

  奶奶当时蹲在灶台前烧纸,火光照着她的皱纹说:"是你太爷爷饿了,给他多烧点肉。"可我总觉得,那剁排骨的声,不像太爷爷的手艺——太爷爷生前是屠户,剁骨头干净利落,可那声音,黏糊糊的,像带着血在砸。

  后半夜被热醒时,浑身的汗把稻草床垫洇出个印子。窗外的蝉鸣不知啥时候停了,只有风刮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窗外用指甲挠墙。我翻了个身,眯眼瞅了瞅窗帘,严严实实的,竹椅也没动,心里松了口气,刚要闭眼——

  "唰——"

  一声脆响,像有人猛地拉开窗帘。

  我瞬间像被冰水浇了头,浑身的汗毛"唰"地竖起来。这声音太清楚了,是窗帘上的铁环划过生锈轨道的动静,干脆利落,带着股狠劲,就像有人站在窗内,攥着帘布往两边拽。

  我僵在被窝里,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窗帘的方向。月光不知啥时候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把亮闪闪的刀。竹椅还抵在窗沿下,可它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了晃,像被人推了一把。

  "听错了,肯定是听错了。"我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像砂纸。可能是风太大,吹得窗帘自己滑开了?可这窗帘重得像块石头,哪能被风吹得"唰"地一下动?

  就在这时,对面的床底下传来"窸窣"声。

  那是张掉漆的老木床,太爷爷生前睡了半辈子,现在堆着些杂物。床板上摞着几个塑料袋,装着奶奶舍不得扔的旧衣服;床底下也塞得满满当当,最里面那个黑色厚塑料袋,是我下午帮奶奶收拾时瞧见的——奶奶说里面装着太爷爷和太奶奶的遗照,用红布裹了三层,"老辈人讲究,照片见不得光"。

  "窸窣——窸窣窣——"

  声音又响了,像有人用指甲在塑料袋上慢慢刮,一下,又一下,带着股黏糊糊的韧劲,听得人牙酸。接着是"哗啦"一声,像塑料袋被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是"啪嗒"声,像有硬邦邦的东西掉在地上。

  我的心"咚"地撞在嗓子眼,浑身的血都凉了。

  外屋就我一个人,门窗都插得死死的,哪来的动静?是老鼠?可这声音太有章法了,不像老鼠瞎撞,倒像有人在床底下翻东西,还特意把啥硬东西扔在了地上。

  我猛地坐起来,摸过枕边的手机按亮屏幕。冷光刺得我眯起眼,借着屏幕的光往对面床瞅——床板上空空的,塑料袋安安静静地堆着,连个角都没动。再往床底下看,黑黢黢的像个洞,只有那个黑色塑料袋的轮廓,鼓鼓囊囊的,像个蜷着的人。

  "谁?"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在空荡荡的外屋撞出回声,"出来!"

  没人应。

  塑料袋的声音也停了。

  可我总觉得床底下有双眼睛,正透过黑暗盯着我,热烘烘的,带着股土腥味——就像去年在里屋,闻到的那股剁排骨时的腥味。

  不能再耗着了。

  我掀开被子,脚刚沾地,就觉得地板凉得像冰,从脚心一直凉到天灵盖。光脚踩着地板往门口挪,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咯吱咯吱的。摸到墙上的开关,手指抖得按了三次才按准,"啪"的一声,昏黄的灯泡亮了,带着"嗡嗡"的电流声,把外屋的角落照得青一块紫一块。

  窗帘果然开了道缝,有巴掌宽,风从缝里灌进来,吹得帘布"哗啦"响,像有人在窗外拽。竹椅还抵在窗沿下,可它往外挪了半寸,椅腿在地板上蹭出道白印,像被人从里面往外顶过。

  我走过去,双手抓住窗帘往中间拉,铁环划过轨道,"吱呀"响得像哭。拉到最严实时,特意拽了拽,纹丝不动。又把竹椅往回挪了挪,竹条撞在窗沿上,发出"笃笃"的声,像在敲门。

  然后我蹲在对面的木床前,盯着床底下那团黑影。刚才的声音,千真万确是从这儿传出来的。深吸口气,伸手去够那个黑色塑料袋的提手。指尖刚碰到塑料,就觉得一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摸到了块冰,冻得我一哆嗦。

  袋子沉甸甸的,里面的遗照硬邦邦的,隔着塑料袋都能摸到相框的棱角。我把袋子往床底推了推,手指突然触到个滑溜溜的东西——不是照片,软乎乎的,像块浸了水的布。

  "啊!"我猛地缩回手,手心的凉意变成了黏糊糊的湿,像沾了血。

  借着灯光低头看,手心空空的,啥也没有,可那股湿冷的触感,怎么也散不去。

  "肯定是老鼠,肯定是。"我跟自己较劲,可眼睛总往床底瞟,黑黢黢的深处,像有东西在动。

  重新检查了门窗,插销都插得死死的,没毛病。我把灯关了,摸回床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不敢再眨。手机屏幕一直亮着,时间显示凌晨三点零五分——离去年听见剁排骨声的时间,只差十二分钟。

  刚数到第三十根羊,"吱呀——"

  滑轮声又响了。

  这次不是"唰"的一下,是慢悠悠的,"吱——呀——吱——",像有人攥着窗帘,一点一点往两边拽。生锈的轨道被磨得直叫唤,声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刺得我耳朵眼疼。

  我猛地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窗帘正慢慢往两边分开。那道缝越来越宽,从巴掌大,变成碗口大,最后露出半扇窗户,黑黢黢的,像张在喘气的嘴。竹椅还抵在窗沿下,可它随着窗帘的拉动,一点点往外挪,椅腿蹭着地板,"咯吱咯吱"的,像在哭。

  最吓人的是,窗帘分开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影子,贴在窗玻璃上,像张人脸,鼻子眼睛都看不清,只有个黑洞洞的嘴,正对着我"呼哧呼哧"地喘气。

  "别装了!"我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有本事出来!"

  窗帘停住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梧桐叶"哗哗"响,像是有很多人在院里跑。那个贴在玻璃上的影子晃了晃,慢慢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没过几分钟,对面的床底下又传来"窸窣"声。

  这次更清楚了,像有人把塑料袋从床底拖出来,"哗啦"一声,然后是"咔嚓"声,像玻璃碎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冲到门口开灯。"啪"的一声,灯光刺破黑暗——床底下的黑色塑料袋被拖到了床边,袋口敞开着,红布散在外面,太爷爷的遗照掉在地上,相框的玻璃碎了一角。

  照片上的太爷爷穿着藏青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严肃得像块石头。可此刻,他的眼睛好像在动,瞳孔黑黢黢的,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还微微往上翘了翘,像在笑。

  我吓得腿一软,"咚"地坐在地上,后背撞在床腿上,疼得眼泪直流。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把睡衣都浸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

  把窗帘拉死,抵好竹椅,又把遗照捡起来塞进塑料袋,重新塞回床底最里面。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床边,手抖得连手机都快抓不住了。打开手机刷视频,可眼睛总往窗帘和床底瞟,耳朵里全是"窸窣"声,像有东西正顺着墙根往我这边爬。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奶奶的骂声,嘶哑得像破锣:"大半夜的不睡觉,瞎折腾啥?想把我这把老骨头吵散架啊!"

  紧接着,里屋的门"吱呀"开了,奶奶拄着枣木拐杖,一步步挪到外屋门口。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大襟褂子,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吓人,像猫的眼睛,一点白仁都没有。

  "你吵啥?"她瞪着我,拐杖往地上"笃"地一戳,"灯开这么亮,是想招野东西进来?"

  "奶奶,窗帘自己开了,床底下有声音......"我急着解释,指着窗帘和床底,声音抖得不成调,"太爷爷的照片都掉出来了......"

  奶奶顺着我指的方向瞅了瞅,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撇得像个月牙:"瞎扯!窗帘好好的,床底下能有啥?热疯了吧你!"她说着,走到窗边,一把推开我抵着的竹椅,"哗啦"一声把窗帘全拉开,又把窗户推到最大,"敞敞气!年轻人就是火力旺,瞎讲究!"

  "不能开!"我冲过去想关窗户,手刚碰到窗框,就被奶奶一把推开。她的力气大得不像个摔了腿的人,推得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墙上。

  "能进来啥?金元宝?"奶奶冷笑一声,露出没牙的牙床,"我在这住了六十年,啥没见过?就你事多!"

  她盯着我,眼睛里没有平时的慈爱,只有冷冰冰的狠劲,像在看个外人。月光照在她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嘴角往下撇着,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衣襟上,洇出个深色的点,像血。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奶奶有点不对劲。她的左腿明明摔了,走路却一点不瘸,拐杖只是在手里晃着,根本没沾地。还有她的眼睛,刚才明明一点白仁都没有,现在再看,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浑浊的眼珠,带着点迷茫。

  "我害怕......"我的声音小了,带着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怕啥?有奶奶在呢。"奶奶的语气突然软了,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她的手凉得像冰,"睡吧,天快亮了。"

  她拄着拐杖回了里屋,门"砰"地关上了,震得墙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

  我站在窗边,看着黑黢黢的院子,风灌进来,带着股熟悉的腥味,像去年闻到的剁排骨味。生气又害怕,气奶奶不理解我,怕窗外真的有东西正顺着墙爬。

  磨蹭了半天,还是走过去把窗户关小了点,留了道巴掌宽的缝,然后把窗帘拉死,抵好竹椅。做完这一切,摸回床上时,脚心已经被地板硌出了红印子,火辣辣地疼。

  刚躺下没十分钟,床底下又传来"窸窣"声。

  这次离得更近了,像有人把脸贴在床板上,用鼻子嗅来嗅去,"呼哧呼哧"的,带着股土腥味。

  我再也受不了了,坐起来对着床底吼:"滚!别再烦我了!"

  声音刚落,那"窸窣"声戛然而止。

  外屋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连窗外的风声都停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在敲鼓。

  我攥着手机,屏幕光映着我惨白的脸,一直坐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眯瞪一会儿。

  早上被奶奶的拐杖声吵醒时,太阳已经晒到窗台了。奶奶端着碗玉米粥进来,脸上堆着笑:"囡囡醒啦?快趁热喝,奶奶给你煮了鸡蛋。"

  她的左腿又瘸了,拄着拐杖一颠一颠的,眼睛也恢复了平时的浑浊,好像昨晚那个不瘸腿、眼睛发绿的人不是她。

  "奶奶,昨晚你......"我刚想问,就被她打断了。

  "昨晚咋了?"奶奶眨眨眼,一脸迷茫,"我睡得沉,啥也没听见啊。"

  我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出点啥,可啥也没有。她蹲在灶台前剥鸡蛋,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像蒙了层霜。

  收拾东西搬到里屋时,我又回头瞅了眼外屋。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竹椅还抵在窗沿下,床底下的黑色塑料袋安安静静的。可窗沿上那道被竹椅蹭出的白印,和床底地板上那滩深色的水渍,都在提醒我,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里屋的床挨着奶奶的床,能闻到她身上的艾草味。可我总觉得不踏实,眼睛老往门口瞟——外屋的门没关,虚掩着,像张半开的嘴。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股霉味,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窸窣"声。

  "囡囡,睡吧。"奶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羽毛搔着耳朵,"奶奶给你唱催眠曲。"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像指甲刮玻璃,我猛地睁开眼,看见奶奶正趴在我耳边,眼睛瞪得溜圆,一点白仁都没有,嘴角挂着丝口水,像血。

  窗外的月光不知啥时候亮了,照进里屋,在地上投下道影子——不是我和奶奶的,是个长长的影子,从外屋伸进来,一直爬到我的床边,像只手,正慢慢往我身上摸。

  我想喊,可嗓子像被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影子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窗帘又开了。

  这次,是里屋的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