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沉锚断流-《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飞鱼丸”的柴油机像垂死病人的喘息,每一次活塞的抽动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尖啸和滚滚浓烟,将艇尾笼罩在一片污浊的油雾里。佐佐木雄二(铃木一郎)死死把住舵轮,舵轮传递着船体龙骨扭曲般的震颤。片山少尉蹲在驾驶舱角落,双手抱着头,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武昌没了……汉阳也没了……现在轮到我们喂鱼了……”

  就在十分钟前,他们执行所谓“扫荡”任务时,在靠近洞庭湖口的一片芦苇荡,遭遇了复仇的袭击。几艘速度快得惊人的小舢板,借着浓密芦苇的掩护,用土制燃烧瓶和密集的排子枪,给这支溃退中的日军小艇队造成了惨重损失。一艘汽艇被点燃,成了漂浮的火炬,艇上士兵的惨叫声被江风撕碎。另一艘则被集火打得千疮百孔,歪斜着沉入浑浊的江水。

  “飞鱼丸”侥幸躲过致命一击,但一发子弹打穿了左舷水线以上的船壳,江水正汩汩地涌进来。佐佐木一边竭力控制着随时可能熄火的破船,一边指挥仅剩的两个士兵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破布、木楔、甚至饭团——拼命堵漏。

  “少尉!左舷堵不住!进水量太大!必须靠岸抢修!”佐佐木对着缩成一团的片山吼道,声音盖过机器的哀鸣。

  片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极度的恐惧:“靠岸?你疯了!岸上全是支那猪!他们会把我们撕碎的!”他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扑到船舷边,惊恐地望向两岸。荒凉的江岸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狰狞,每一片芦苇丛都像是埋伏着死神。

  “不靠岸,船沉了我们都得死!”佐佐木的声音不容置疑,“前面有个河湾,水流缓,岸边有浅滩!在那里抢修,还有一线生机!总比漂在江心当活靶子强!”他必须争取这个靠岸的机会。混乱的靠岸,是唯一可能接触到老周那条线的契机,也是处理掉身上那块烫手山芋——钨矿砂——的时机。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片山最终哆嗦着同意了。“飞鱼丸”拖着浓烟和伤痕,歪歪扭扭地冲上河湾一片布满鹅卵石的浅滩。船底与卵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停了下来。艇首微微翘起,左舷的破洞暂时脱离了水面,但船体也因搁浅而倾斜。

  “快!堵漏!检查机器!”片山嘶哑地命令,自己却握着王八盒子,紧张地扫视着岸上黑黢黢的树林和随风摇曳的芦苇。

  佐佐木和两个士兵立刻投入抢修。他用扳手卸开被子弹撕裂的船壳板,露出一个拳头大的破洞。江水混合着油污不断渗出。他指挥士兵用找来的破帆布、木条和能找到的沥青(轮机舱角落里有一些)进行紧急修补。轮机舱里更是一团糟,被子弹打穿的冷却水管正喷着滚烫的水蒸气,佐佐木不得不冒着被烫伤的危险去封堵。

  就在他们忙得焦头烂额时,岸上的芦苇丛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如同某种水鸟的鸣叫。佐佐木手上的动作一顿。是信号!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埋头干活,眼角余光瞥见片山正背对着他们,紧张兮兮地对着树林方向。

  过了一会儿,芦苇丛分开,老周那张布满皱纹、带着警惕的脸露了出来。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在片山和忙碌的士兵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佐佐木身上。

  “喂!老头!过来!”片山也看到了老周,立刻举起枪,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看到其他人没有?游击队呢?”

  老周连忙摆手,脸上挤出谦卑惶恐的笑容:“老总!没有!没有游击队!就我一个!听到动静,过来看看……老总,你们船坏啦?要不要帮忙?村里还有点草药,治伤……”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佐佐木,带着询问。

  佐佐木知道机会稍纵即逝。他趁着弯腰去拿木楔的瞬间,极其隐蔽、迅速地将贴身口袋里那块用油布包好的钨矿砂掏出来,塞进一堆沾满油污的破布里,然后故意将这块破布“不小心”踢到了靠近老周方向的船边浅水里。

  “八嘎!笨手笨脚的!”佐佐木骂了自己一句,作势要去捞那块“重要”的破布。

  老周浑浊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和那块沉入浅水的油布小包。他立刻心领神会,往前走了两步,弯腰道:“老总,我帮你捞!”他动作自然地涉水过去,捡起那块破布,连同里面包裹的东西一起攥在手里,还顺手在浑浊的水里搅了搅,仿佛在清洗破布上的油污。“哎呀,都脏了,老总还要吗?”

  “不要了!晦气!”佐佐木不耐烦地挥手,同时大声对片山说,“少尉!破洞暂时堵住了!涡轮机冷却管漏得厉害,需要替换的软管!还有机油也快漏光了!”他巧妙地把老周“帮忙”的行为,掩盖在对船只状况的汇报里。

  片山的心思全在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上,根本没注意那块破布。他烦躁地冲老周吼道:“老头!听见没?要软管!要机油!你们村里有没有?快去找!找到了,罐头大大地有!”他再次祭出物资诱惑。

  老周攥着手里的油布包,感受着里面沉甸甸的硬物,脸上露出为难又讨好的神色:“老总……软管……机油……村里穷,真没有啊……不过……”他话锋一转,“我知道离这里二十里地,有个皇军的废弃补给点!撤退时好像没炸干净!说不定……能找到点东西?”

  “废弃补给点?”片山眼睛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在哪?快说!”

  老周详细地描述了一个地点——那地方确实存在,也确实被日军废弃了,但里面早就被各路武装和村民搜刮得干干净净。佐佐木知道,这是老周在为他们脱身创造时间和机会,也是对他那块钨矿砂“预付”的回报。

  “铃木!你!带一个人,跟他去!”片山指着佐佐木和另一个相对机灵点的士兵,“快去快回!找不到东西,老子毙了你们!”他不敢离开这艘唯一能带他逃离的破船,只能派手下冒险。

  佐佐木心中一沉,这超出了他的计划。但无法拒绝。他只能和那个叫小林的士兵跳下船,跟着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昏暗的芦苇荡里。临行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歪斜搁浅、浓烟渐熄的“飞鱼丸”,以及船上惊弓之鸟般的片山。那块钨矿砂,终于交出去了。它承载的信息和信任,会通过老周的渠道,流向该去的地方。

  芦苇荡里的小路泥泞曲折。老周沉默地走在前面,步伐很快。佐佐木和小林紧跟其后,小林紧张地端着步枪,手指扣在扳机上,不停地左右张望。

  走了约莫三四里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老周突然停下,指着前方一片黑黢黢的树林轮廓:“老总,就在那片林子后面,不远了。”他话音刚落,旁边的芦苇丛里猛地站起几个黑影!

  “不许动!”

  “放下枪!”

  几声低沉的断喝同时响起!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对准了佐佐木和小林!

  小林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扣动扳机!佐佐木反应更快,一把按住他的枪口,同时用日语大吼:“别开枪!是自己人!有重要情报!”他赌的是伏击者能听懂日语,或者至少老周能解释。

  场面瞬间凝固。几个持枪的人影围了上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佐佐木看清他们穿着破烂的灰蓝色军装,臂章模糊不清,但眼神锐利而警惕。是游击队,还是溃散的国军?

  老周赶紧上前,用方言快速解释了几句,又指了指佐佐木,特别指了指他刚才塞给老周的方向。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人,走到佐佐木面前,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他满是油污的脸,又看了看他按在小林枪上的手。

  “日本人?”领头的用生硬的日语问道,声音冰冷。

  佐佐木深吸一口气,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大阪第四联队,佐佐木雄二。我给你们送过‘樱花’的位置图。”他用的是中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吐出了“樱花”这个禁忌的代号。

  领头的人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他死死盯着佐佐木看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真伪。周围的枪口依旧没有放下,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

  突然,远处“飞鱼丸”搁浅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是爆豆般的枪响和隐约的日式吼叫与惨叫!

  佐佐木和小林脸色剧变!出事了!

  领头的游击队指挥官也猛地转头望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脸色凝重。他再看向佐佐木时,眼神复杂了许多。他挥了挥手,周围的枪口终于垂了下来。

  “你,”他指着佐佐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跟我们走。他,”他指指吓得瘫软在地的小林,“留下武器,自己滚!”

  小林如蒙大赦,丢下步枪,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芦苇荡深处。佐佐木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抵抗者,又望向传来爆炸和枪声的河湾方向。片山少尉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而他,佐佐木雄二,在长江上以“铃木一郎”身份飘荡的短暂篇章结束了。新的、更危险的北满之路,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下,于这片混乱的芦苇荡中,悄然展开了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