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朽木将领-《大阪师团的叛逆者》

  三支幽蓝的盘尼西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了森下军医眼中的希望,随即被更深沉的恐惧所吞没。他颤抖着完成注射,看着小林高烧渐退、呼吸渐趋平稳,心中却没有半分救死扶伤的欣慰,只有沉甸甸的、随时可能引爆的恐慌。他药柜里凭空多出的三支盘尼西林,成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使用记录?他不敢记,也无法记。雄二那句“模糊处理”,成了他自欺欺人的唯一屏障。他开始变得神经质,对医务室的门锁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对任何靠近药柜的人都投以审视的目光。

  库区表面的“平静”再次被雄二维系起来。岛田军曹接替了小林的位置,执行着西沟的“闹剧”,麻木而精准。士兵们拿到了加倍的“特效药”(烟土),短暂的麻痹似乎压下了小林的崩溃带来的集体恐慌,但空气中弥漫的颓废和绝望却愈发浓重,如同夏日暴雨前闷热粘稠的空气,让人窒息。他们巡逻时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仿佛行尸走肉。中村大尉则沉浸在“危机解除”的虚假安全感里,酒瓶重新摆上了桌面,对雄二的依赖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只要库区表面“无事”,他便心满意足。

  藤田少佐的催促信,却像不知疲倦地鼓点,敲打得越来越急。对“貔貅库”的“持续稳定”表示“高度赞赏”,对雄二提交的“效能报告模板草案”提出“若干建设性修改意见”,核心要求只有一个:**量化成果,突出效益,尤其是“资源管理”的“创收”部分,必须形成可展示的“硬指标”!** 信末,再次“提醒”华中派遣军后勤系统的“内部效能评估”日期临近,“望你处务必打造为标杆,为吾辈增光”。

  “硬指标”?“创收”?雄二看着信纸上冰冷的要求,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冷笑。藤田要的,是把那条肮脏的走私管道产生的黑色收益,粉饰成他“卓越管理才能”下的“开源节流”成果!这比单纯的“损耗”造假更无耻,也更危险。

  压力之下,雄二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库区深处那些堆积的物资。大规模“报废”弹药的路子暂时堵死了(池田的阴影仍在),他必须找到新的、更隐蔽的“价值转换”途径。罗五爷那边对军需品的胃口似乎越来越大,尤其是上次急救包的成功交易后。雄二开始有意识地“整理”库区那些被遗忘的“废品”:损坏但能修复的武器零件、型号过时但仍有使用价值的通信器材、受潮但可提炼的化学原料(如火药中的硝化棉)……他让技术兵进行初步筛选和“无害化”处理(比如拆掉枪栓、抹去序列号),然后通过岛田,向罗五爷传递信息——有“特种废金属”和“工程耗材”可长期供应,价格“公道”。

  这条新的“废品回收”渠道悄然运转起来。每次“遇袭”,除了弹药和药品,西沟的角落总会多出几包用油布裹好的、沉甸甸的“工业垃圾”。换回的,除了烟土和军票,有时甚至还有一些市面上稀缺的工业配件或工具(通过罗五爷的渠道反向流入),被雄二巧妙地用于“维护”库区那些老掉牙的设备,成为他“效能报告”中“废物利用、节约成本”的“佐证”。

  藤田对这条新开辟的“创收”渠道非常满意,来信的措辞更加“热切”,甚至暗示“效益”部分的数据可以“更具想象力”,为即将到来的“效能评估”加分。雄二心领神会,开始在报告的数字上“注水”,将走私收益成倍放大,描绘出一幅“在佐佐木曹长管理下,貔貅库变废为宝、开源节流、效益显着”的虚假繁荣图景。

  然而,朽木之上,岂能筑起高台?库区这架在高压、罪恶和绝望中嘎吱作响的破车,终于迎来了它无法承受的颠簸。

  导火索是士兵阿部。

  阿部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兵,平时极少参与士兵们的“活动”,只是默默抽烟,眼神阴郁。他有个同乡好友,叫健太郎,在半个月前的一次外围巡逻遭遇战中阵亡,尸体被游击队拖走,未能找回。这件事像毒蛇一样啃噬着阿部的心。库区加倍供应的烟土,并未麻痹他的痛苦,反而在幻觉中放大了失去挚友的悲恸和对战争的憎恨。

  一个闷热的夜晚,阿部独自在营房角落抽着劣质烟卷,劣质烟土带来的幻觉让他眼前不断浮现健太郎惨死的模样和山下、小野临死前的哀嚎。小林崩溃时的嘶吼也仿佛在耳边回荡:“不是我卖的子弹!饶了我!”

  “不是我卖的子弹……” 阿部喃喃自语,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双因长期搬运弹药而粗糙肮脏的手,仿佛上面沾满了同袍的鲜血。“……是我们!是我们卖出去的子弹!” 一个扭曲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脑中疯长。极度的痛苦、罪恶感和对生存的绝望瞬间击垮了他脆弱的神经。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划破了库区死寂的夜空!阿部猛地跳起来,像疯兽般扑向旁边床铺上正在吞云吐雾的士兵小野(同名,非阵亡者),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还我健太郎!还我命来!你们这些卖子弹的凶手!”

  “把健太郎还给我!”

  营房瞬间炸锅!士兵们惊恐地扑上去拉扯阿部,但他力大无穷,状若疯魔,几个人都按不住。混乱中,阿部抄起床边一个沉重的工具扳手,疯狂地挥舞着,砸向试图靠近他的人!惨叫声、咒骂声、物品碎裂声响成一片。岛田军曹闻讯赶来,也被狂暴的阿部一扳手砸在肩膀上,痛呼倒地。

  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整个库区彻底乱了套!士兵们被这接二连三的疯狂事件吓破了胆,有人惊恐地缩在角落发抖,有人则像无头苍蝇般乱窜,还有人受刺激般开始胡乱叫喊。军官们试图弹压,但收效甚微,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了每一个角落。

  中村大尉在指挥部里摔碎了心爱的清酒瓶,肥胖的脸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又疯一个!又疯一个!佐佐木!佐佐木雄二在哪?给我滚过来!”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只剩下了那个“无所不能”的技术官。

  雄二赶到时,营房的混乱已暂时平息。阿部被七八个士兵用皮带和绳索死死捆住,堵住了嘴,仍在疯狂地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充满了怨毒和疯狂。地上躺着几个受伤的士兵在呻吟,岛田军曹捂着流血的肩膀,脸色惨白。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汗臭味和烟土燃烧后的怪异甜香。

  “佐佐木曹长!”中村大尉一把抓住雄二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带着哭腔,“完了!全完了!池田……池田他们肯定知道了!我们都要上军事法庭!不……不……要进宪兵队的地牢!” 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

  雄二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营房,扫过阿部那双疯狂的眼睛,扫过士兵们脸上死灰般的绝望,最后落在中村那张被恐惧彻底摧毁的脸上。他知道,“貔貅库”这台腐朽的机器,在超负荷运转和内部腐蚀的双重作用下,核心的零件——士兵的精神,已经彻底崩坏了。小林和阿部的崩溃,不是孤例,只是最先断裂的两根弦。剩下的,也早已岌岌可危。藤田要求的“稳定”和“效益”,如同在流沙上建造城堡,轰然倒塌只在顷刻之间。

  “大尉阁下,”雄二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控制事态。”他指了指被捆住的阿部,“阿部伍长,必须立刻处理。他这是严重的战场精神失常,伴有暴力攻击倾向,极度危险,且……具有高度传染性(他刻意强调了传染性,直击中村最深的恐惧)。必须立刻隔离,严加看管,并……尽快后送专科医院处置。” “处置”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暗示着最残酷的结局——精神病院或更黑暗的地方。

  “对!对!隔离!后送!”中村大尉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立刻!马上!不能让他再闹了!”

  “岛田军曹和其他伤员,也需要立刻救治,统一口径——就说是在制止阿部伍长突然发狂袭击同袍时受的伤。”雄二继续布局,“所有目击士兵,由我亲自训话,统一思想。务必强调阿部君是积劳成疾、精神崩溃,与他人无关!库区……库区内部消化此事!”

  “好!好!全按你说的办!”中村大尉此刻只求速速捂上这个即将爆裂的脓疮。

  雄二转身,走向那群惊魂未定的士兵。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张惶恐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

  “都看到了吗?阿部君的下场!战场是地狱!在这里,懦弱会死,疯狂也会死!你们想成为下一个山下、小野,还是下一个小林、阿部?”

  士兵们噤若寒蝉,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想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管好你们的嘴!管好你们的手!管好你们的脑子!”雄二的声音陡然拔高,“阿部君是积劳成疾,突发恶疾!袭击同袍!岛田军曹他们是英勇制止才受伤!没有子弹!没有交易!什么都没有!听清楚没有?”

  “嗨!”士兵们下意识地挺直身体,嘶声回应,恐惧将他们牢牢捆在了雄二制定的“统一口径”之上。

  库区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熬过了后半夜。阿部被单独关押在最坚固的禁闭室,由中村的心腹日夜看守。岛田和其他伤员被送入医务室,森下军医在雄二无声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处理伤口,不敢多问一句。

  天亮后,一份由中村大尉和佐佐木雄二联合签署的紧急报告被送往上级:库区士兵阿部伍长因长期战斗压力巨大,突发严重精神疾病,产生暴力攻击行为,导致包括岛田军曹在内五名士兵受伤。库区已果断控制事态,将病患隔离,伤员妥善救治。报告措辞“沉痛”,强调“管理疏失”,请求立即将病患转送后方专科医院,并申请心理疏导支援。

  报告发出去了,但库区内的空气并未轻松。士兵们如同惊弓之鸟,彼此间连眼神交流都充满了猜忌和恐惧。中村大尉躲在指挥部里,酒喝得更凶,眼神涣散。森下军医守着医务室,看着那几支来历不明的盘尼西林,如同看着定时炸弹。

  雄二站在库区边缘,望着远处被硝烟染成灰黄色的天空。炮声依旧。他必须为自己,也为这条还能输送些许“微光”的管道,找到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