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无奈的人-《沽剑》

  石亭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马憾山那饱含血泪的控诉与决绝的誓言,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韩沐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却无法融化那十八年血海深仇凝结的坚冰。他眼中的寒芒,如同万载玄冰地狱,冰冷刺骨,死死锁在马憾山身上。

  然而马憾山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泼入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窒息的波澜!

  “说来……也惭愧……” 马憾山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脊梁压垮的疲惫和……难以启齿的羞耻!他魁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缓缓坐下,双手撑在布满裂痕的石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早在……数十年前……” 马憾山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我就……发现了一些端倪……”

  他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和追悔莫及:

  “那时……王重山……他……与鸣剑山庄的人……私下往来甚密!”

  “起初……我并未在意……只道是江湖朋友,互相走动……毕竟……鸣剑山庄势力庞大……结交一二,对镖局也有益处……”

  “我……太信任他了!太……愚蠢了!”马憾山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肌肉因痛苦而扭曲!

  “直到……数年前……”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带着一种被毒蛇噬咬般的寒意,“我……才开始……隐隐觉得……不对!”

  “我暗中……动用了一些……埋得很深的关系……秘密查探……”

  马憾山的眼神变得锐利而痛苦,仿佛在揭开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疤:

  “结果……让我……心惊胆战!!”

  “我发现……近十几年来……江湖上发生的……几桩震动武林、手段极其残忍的灭门惨案……比如……远在燕北的霍家!辽东的全氏!还有……江南的几桩无头公案……”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声音就低沉一分,仿佛那些名字都带着冤魂的哭嚎!

  “这些惨案……背后……似乎……都隐隐有我陇平镖局的……影子!!”

  “或是……有穿着我陇平服饰、打着‘平’字旗号的人……在案发前后神秘出现、消失!”

  “或是……有陇平镖局的车辆……在案发地附近被目击!”

  “或是……有不明来历、价值连城的‘货物’……通过我陇平镖局的秘密渠道……被运走!!”

  “这些线索……如同蛛丝马迹……零零碎碎……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马憾山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巨大的恐惧!那恐惧,并非源于敌人,而是源于……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才真正明白……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整个陇平镖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鸣剑山庄……和他王重山……用来清洗异己、掠夺珍宝、掩盖罪行的……一把染血的刀!!”

  马憾山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自责而剧烈颤抖!他双手死死抓住石桌边缘,坚硬的石头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恨!我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

  “可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中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深沉的、如同溺水般的无力感和……一种令人心碎的软弱所取代!

  “我……不能……”

  他缓缓松开紧握石桌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膝上。那曾经如同山岳般挺直的脊梁,此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他抬起头,看向韩沐,眼神中充满了挣扎、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因为……我的家人……”

  “尤其是……我的女儿……”

  马憾山的声音变得极其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父亲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柔情和……恐惧:

  “她……那时才十来岁……天真烂漫……是我……老来得子……唯一的骨血……”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王重山……那个畜生!他……知道我唯一的软肋!”

  “他……掌控着镖局大半势力!爪牙遍布!心狠手辣!!”

  “我……不敢赌!!”

  马憾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是一个父亲在至亲安危面前,最无助、最真实的恐惧:

  “我怕……我怕我一旦动手……打草惊蛇……他会……他会对我的女儿……下毒手!!”

  “我……我纵横半生!杀人无数!何曾怕过?!!”

  “可是……为了我的女儿……我……我……”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竟从这位铁血枭雄的眼角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破碎的石桌上!

  “我……退缩了……”

  “我……选择了……沉默……”

  “我……只想……护住我的女儿……让她……平安长大……”

  “我以为……只要我装作不知道……只要我……继续让他掌权……他……或许……或许会念在……多年兄弟情分……放过我的女儿……”

  “我……太天真了……太懦弱了……”

  马憾山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嘲:

  “我本想……就这样……静静地……算了……”

  “把这滔天的罪孽……把这肮脏的秘密……带进棺材里……”

  “用我马憾山……一生的耻辱……和……陇平镖局百年清誉的污点……换取……我女儿……一世平安……”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他死死盯着韩沐!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没曾想……你来了!!”

  “韩沐!!”

  “你……带着你师父的剑!带着……情剑夫妇的血仇!来了!!”

  “你……撕开了这层……肮脏的遮羞布!!”

  “你……让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马憾山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雄狮!他一步跨到韩沐面前!两人距离近在咫尺!马憾山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韩沐那双冰冷如深渊的眼眸!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惨烈!

  “现在!!”

  “我!想!开!了!!”

  “其他!我都不在乎了!!”

  “什么陇平镖局!什么百年基业!什么狗屁声誉!!”

  “都!不!重!要!了!!”

  “我只要……”

  马憾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嘶吼!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温润的、雕刻着精致桃花图案的羊脂玉佩!颤抖着递到韩沐面前!

  “我只要……你能保护好我的女儿!!”

  “她叫……龙映雪!”

  “拿着这个!这是她的信物!!”

  “她现在……就在……后院‘听雪小筑’!!”

  “韩沐!!”

  马憾山的声音如同泣血!带着一个父亲最后的、也是最卑微的祈求:

  “求你!!”

  “护她周全!!”

  “只要她平安!!”

  “我马憾山……”

  “这条命!!”

  “任你处置!!”

  “我……助你……”

  “亲手……”

  “宰了王重山那个畜生!!!”

  “宰了陈景天那个老贼!!!”

  “为你父母……”

  “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

  马憾山猛地单膝跪地!

  那魁梧如山的身躯,带着一种悲壮的、如同山岳崩塌般的沉重!跪在了韩沐面前!

  双手将那枚温润的桃花玉佩,高高捧起!

  如同捧着他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夜风吹过,玉佩下缀着的流苏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声响。

  整个小院,死寂无声。

  只有那枚玉佩,在昏暗的夜色中,散发着微弱而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