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笔记里的血泪-《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清晨的山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我心头那挥之不去的沉重。婉拒了老陈和刘富贵形式上的送别,我独自背着行囊,踏上了返回清河县城的路。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就稳妥地放在我贴身的公文包里,仿佛一块灼热的炭,熨烫着我的胸膛。

  离村子渐远,周遭重新被山野的寂静包围。我没有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找了一块溪边相对干净的大石头坐下,迫不及待地再次翻开了我那本厚厚的调研笔记。我需要用这些最原始、最鲜活的记录,来再次确认我报告中的每一个字,也再次坚定我内心的选择。

  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泛黄的纸页上。与昨夜撰写报告时的激愤不同,此刻静下心来重读,那些潦草的字迹仿佛拥有了更强大的冲击力。

  我翻到记录老陈“账本”的那几页:

  “壬申年三月初七,卖肥猪一头……净落……?”那个巨大的问号,此刻看来,像一声无声的呐喊,质问着这世间的不公。

  “抵账化肥两袋(结块),种子一袋(不出)。”旁边那个哭丧脸的娃娃简笔画,让我的心又一次揪紧。

  “二娃子考上县中……借王老五家一百,利息三分……卖口粮玉米三百斤……要不,让娃别念了?”那被反复涂抹的字迹,是一个家庭在现实重压下,关于希望与生存的残酷抉择。

  这不是冷冰冰的数据,这是一个个家庭被碾碎的生计和梦想。

  我又翻到记录“摊派”的页面:

  “灭鼠费(一人五块,老鼠都不来)”

  “道路集资(石子路,雨后更泥泞)”

  “自愿捐款(修庙、唱戏、领导视察摆花盆)”

  “保险(年年交,从未赔)”

  每一个荒诞的名目后面,都对应着老耿头、狗蛋爹他们那张充满愤懑却又无奈的脸。这些巧立名目的收费,像一条条无形的吸管,贪婪地汲取着农民们本就微薄的血汗。

  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记录村西头那户祖孙人家的寥寥几行字上:

  “祖孙二人,土房三间,屋顶塌半。”

  “子媳南下打工,失联。”

  “早饭:红薯粥,稀,可见碗底。”

  “赠馒头咸菜,老人泪目。”

  字迹因为当时的激动而有些歪斜。尤其是“红薯粥,稀,可见碗底”那句,旁边我下意识地画了几道重重的波浪线,仿佛想勾勒出那粥的稀薄,又仿佛是我内心波澜的映射。

  合上笔记,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笔记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滴凝固的血泪,记录着底层民众的艰辛、无奈与坚韧。它们比任何宏大的理论、任何漂亮的口号,都更有力量。

  这份力量,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却也清晰地指明了我该前进的方向。

  我知道,我即将递交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我递交的是老陈那本藏在炕洞里的“账本”,是废砖窑里那些村民压抑的倾诉,是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红薯粥,是这笔记里所承载的、千千万万沉默者的血泪与期盼。

  可能会有人说我年轻气盛,不识时务;可能会有人说我小题大做,影响“稳定”;甚至可能会有人因此对我产生不满,给我今后的道路设置障碍。

  这些,在昨夜无眠的思考中,我都已经反复掂量过了。

  但是,当我再次触摸这笔记粗糙的纸页,仿佛就能触摸到山坳村那片土地的温度,感受到那些乡亲们期待的目光。我想起老陈最后送我出门时,那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叹息的表情;想起石头偷偷塞给我纸条时,那双乌溜溜眼睛里闪烁的、属于孩子的最纯粹的信任。

  我不能辜负这份沉重,也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为民请命”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需要莫大的勇气,甚至可能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但此刻,坐在这青山绿水之间,抚摸着这本浸透了“血泪”的笔记,我心中那份因未知前途而产生的些许彷徨,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定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良知,是责任,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穿着这身干部服装的人,无法回避的担当。

  我将笔记小心翼翼地收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前方的山路依然崎岖,但我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稳、有力。

  我知道,回到省城,等待我的将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而我这本笔记,和那份据此写就的报告,就是我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武器。

  山风掠过,林涛阵阵,像是在为我送行,又像是在为我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