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农民负担调查-《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夜深了。

  政策研究室里只剩下我桌前一盏孤灯,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切割出一片光明与黑暗交织的区域。窗外,整座城市已经沉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灯,像流星般划过夜空。

  而我,正与我的《农民负担调查》进行着最后的搏斗。

  这份报告已经修改了七稿。桌上散落着各种版本的草稿,有的被红笔划得面目全非,有的贴着密密麻麻的便签。王伯年老师下午离开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致远,这是最后一关了。记住,既要让上面看到问题,又要让他们愿意看下去。\"

  我懂他的意思。这份报告就像一味药,药性太猛会让人直接吐掉,药性太弱又治不了病。如何在疗效与适口性之间找到平衡,成了我今夜最大的难题。

  \"叮铃铃——\"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我愣了一下,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到办公室?

  \"喂,小林啊,我就猜你还在加班。\"电话那头传来周汝信副秘书长沉稳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跳:\"周秘书长?您怎么......\"

  \"刚才路过省委大院,看见你们办公室还亮着灯。是在修改那份调查报告?\"

  \"是的,秘书长。\"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正在做最后的调整。\"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听说你在清河县和当地领导起了争执?\"

  我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消息传得这么快?

  \"秘书长,我只是......\"

  \"不用解释。\"周汝信打断我,\"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是致远,你要记住,在机关工作,光有锐气是不够的。你的报告我听说了一些内容,很尖锐啊。\"

  我握紧话筒,手心开始出汗。

  \"这样吧,\"周汝信说,\"明天早上八点,你带着报告直接来我办公室。记住,是原始版本,不要经过任何人修改的版本。\"

  \"是!秘书长!\"

  挂掉电话,我久久不能平静。周副秘书长要亲自看我的报告?而且是未经修饰的原始版本?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这份报告终于有机会直达天听;忐忑的是,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福是祸。

  重新坐回桌前,我看着眼前这份被反复打磨的报告,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打开抽屉,取出最初的那份手稿——那些还带着清河县泥土气息的原始记录,那些未经任何\"艺术处理\"的数据,那些直指问题核心的尖锐分析。

  \"既然要看,就看最真实的样子。\"我对自己说。

  这个决定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解脱。我不再纠结于措辞的委婉,不再顾虑表达的技巧,而是让笔尖重新找回在清河县时的温度与力度。

  写到农民被迫卖掉稻种的部分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李老栓那双粗糙的手;写到村级财务混乱时,我想起村民们迷茫又愤怒的眼神;写到基层形式主义时,吴县长那套\"阵痛论\"的说辞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调查显示,清河县三岔河村农民人均负担占纯收入比例高达44.05%,远超合理区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高负担并未转化为相应的公共服务改善,村级道路年久失修,校舍破败,医疗资源匮乏......\"

  \"......在'发展至上'的指导思想下,基层政府将招商引资、Gdp增长作为首要任务,而民生改善、农民权益保护等软指标往往被边缘化。这种发展模式虽然能在短期内创造显性政绩,但从长远看,不仅透支了农村发展潜力,更动摇了党和政府在农民心中的公信力......\"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又像细雨润物。我知道,这些文字可能会引起争议,甚至可能给我带来麻烦。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支撑着我——总要有人说出真相,总要有人为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发声。

  凌晨三点,报告终于完成了。

  我仔细地将这份特殊的手稿装订好,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下:\"农民负担调查——基于清河县三岔河村等五个行政村的实地调研\"。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窗前。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晨光中,省委大院里的松柏显得格外苍翠,旗杆上的国旗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这一刻,我想起了很多。

  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如饥似渴阅读《乡土中国》的日子,想起毕业时在日记本上写下的\"为民请命\"的誓言,想起父亲送我上大学时说的\"别忘了你是农民的儿子\"。

  也许,我这份报告改变不了什么。也许,它很快就会像很多内参一样,被束之高阁。但至少,我尝试过,我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早上七点五十分,我站在周副秘书长办公室门外。

  手里这份不到二十页的报告,此刻却感觉有千斤重。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战鼓在擂响。

  秘书示意我可以进去了。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周汝信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看文件,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我手中的报告上,然后才移到我脸上。

  \"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这就是那份'着名'的报告?\"

  我双手将报告递上:\"秘书长,这是我在清河县调研的原始记录和分析,请您批评指正。\"

  周汝信接过报告,并没有立即翻开,而是用手指轻轻敲着封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小林,你知道这份报告如果流传出去,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吗?\"

  \"我知道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但秘书长,这些都是事实......\"

  他抬手制止了我,终于翻开了报告。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我站在办公桌前,像等待宣判的囚徒,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汝信看得很慢,很仔细,有时会停下来,用红笔在某个段落旁做个记号;有时会蹙起眉头,陷入沉思。

  当他看到关于农民负担比例的数据时,突然开口:\"这个44.05%,核实过了?\"

  \"核实过了,秘书长。我们抽样调查了三十户,每户都当面核对了收支账目。\"

  他点点头,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我批评基层形式主义的部分时,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这些话,很尖锐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翻阅。

  终于,他合上了报告,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太阳穴。

  \"写得很好。\"他缓缓地说,\"也很危险。\"

  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这份报告,我收下了。\"他将报告锁进抽屉,\"但是致远,你要有心理准备。真相有时候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割除腐肉,也可能伤及自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你先回去正常工作,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记住,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是,秘书长。\"

  我退出办公室,走在空旷的走廊上,脚步有些虚浮。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不知道这份报告最终会走向何处,也不知道这个决定会给我的仕途带来什么。但此刻,走在被阳光点亮的走廊上,我前所未有地确信——

  有些路,总要有人先走。有些真话,总要有人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