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递交-《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

  清晨的阳光透过政策研究室老旧的窗棂,在斑驳的水磨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我站在综合处办公室门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有《关于清河县及周边地区农民负担情况的调查与思考》报告的文件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夜未眠的疲惫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眼球干涩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我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仿佛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战场的士兵,紧张,却又带着一丝决绝。

  办公室里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声响——张主任那标志性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打字员小王敲击机械打字机发出的“咔嗒”声,还有老张泡茶时茶缸与暖水瓶碰撞的清脆声响。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我早已熟悉的、按部就班的机关晨景。

  而我手里这份报告,就像一颗即将投入这平静水面的石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有些紊乱的心跳平复下来,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主任,早。”我走到张主任的办公桌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张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埋头审阅着一份文件,闻声抬起头,从镜片上方看了我一眼:“哦,致远啊,回来了?调研还顺利?”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和蔼,带着点长辈式的关怀。

  “挺顺利的,学到很多东西。”我点点头,将手中的文件袋递了过去,“这是这次调研的报告初稿,我整理出来了,请您审阅。”

  文件袋放在深棕色的办公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牛皮纸的颜色在堆满各种红头文件、内部刊物的桌面上,显得并不起眼。

  张主任“嗯”了一声,随手将文件袋拿过去,放在桌角那一摞待处理文件的最上面,看都没看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他手头的那份文件上,随口问道:“这次下去,感受很深吧?基层工作不好做啊。”

  “是,感受非常深。”我应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被随意放置的文件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几乎是用心血凝成的报告,在他这里,似乎和一份普通的会议通知没什么两样。

  “年轻人多下去跑跑是好事,”张主任一边用红笔在文件上划着什么,一边继续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能开阔眼界,了解真实情况。不过啊,写报告要把握分寸,注意提炼和升华,要看到主流,看到成绩,更要符合当前的政策导向和精神。”

  他这番话,和昨晚老张说的如出一辙,像是经过统一培训的标准化说辞。我听着,心里那点刚刚平复下去的波澜又隐隐躁动起来。

  “主任,这份报告……我可能写得比较直接,反映了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试图引起他的重视。

  张主任终于再次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觉到我语气里的异样。他放下红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腩上。

  “具体问题?”他微微蹙眉,“哪方面的?”

  “主要是关于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还有一些基层干群关系……”我斟酌着词句。

  “农民负担?”张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吟了一下,伸手将那个文件袋从文件堆里拿回来,打开,抽出了那份厚达二十多页的报告。他快速地翻看着,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数据上扫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打字机的“咔嗒”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老张端着泡好的茶缸走过来,似乎想跟张主任说什么,看到眼前这情形,又识趣地缩了回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假装看报纸,眼神却不时地瞟过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开始冒汗。张主任的沉默和凝重的表情,让我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他翻到报告中描述具体案例和尖锐批评的部分时,翻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手指在某些段落上轻轻敲击着,呼吸似乎也粗重了几分。

  终于,他放下了报告,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致远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担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你这份报告……写得……很详细,数据也很扎实。”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为什么一直存在?为什么以前的报告都语焉不详,或者避重就轻?”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答案。

  “农民负担,这是个老问题了,也很敏感。”张主任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上面不是不知道下面的情况,但是,‘发展是硬道理’,‘稳定压倒一切’!你现在把这些问题如此具体、如此尖锐地捅出来,而且用了这么多……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案例,你想过后果吗?”

  “主任,我只是觉得,这些问题如果一直捂着盖着,得不到真正解决,矛盾只会越积越深,所谓的‘稳定’也只是沙上筑塔。”我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我看到那些农民真的太苦了,他们……”

  “我理解你的心情!”张主任打断了我,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满腔热血,觉得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世界。可现实不是这样的!你这篇报告,如果原封不动地递上去,别说得到领导赏识,不给你扣上个‘夸大问题’、‘渲染矛盾’、‘影响稳定大局’的帽子就算好的了!”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从直接领导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警告”,还是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那……依您的意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张主任拿起报告,又快速翻了几下,然后抽出其中几页涉及具体冲突事件和尖锐批评的章节,重重地拍在桌上:“这些,尤其是牵牛冲突、孩子辍学这些极具煽动性的例子,必须删掉!还有这些对现行政策带有质疑意味的论述,统统要修改!报告的重点,应该放在肯定基层干部工作不易、反映客观困难、并提出一些建设性的、符合当前政策框架的建议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拿回去,按照我说的,重新修改!打磨好了再给我看!”

  我看着那几页被单独拎出来、仿佛带着“原罪”的纸张,那上面记录的,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最真实、也最刺痛人心的现实。删掉它们,这份报告还有什么灵魂?还有什么力量?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进行反驳。

  但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处里另一位副处长拿着一份文件走了进来,笑着跟张主任打招呼。

  张主任立刻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严肃和凝重从未出现过。他接过文件,随口应付着。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张主任重新合上、放在桌角的文件袋,以及那几页被单独“判处死刑”的稿纸,内心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挣扎。

  是坚持那份不合时宜的“真实”,还是听从“生存智慧”的指引,将棱角磨平,变成一份安全的、不会惹麻烦的“官样文章”?

  “还愣着干什么?”张主任处理完手头的事,见我还站着,挥了挥手,“拿回去好好修改!年轻人,要懂得听取意见!”

  我默默地走上前,拿起那个变得无比沉重的文件袋,以及那几页被剥离出来的“血肉”,转身离开了主任办公室。

  身后的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不是交出了一份报告,而是亲手扼杀了一段不容于世的真实。走廊里空旷而安静,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这份浸透着我的心血和良知报告,它的命运,从递交的这一刻起,似乎就已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而我,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