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从画中走出的少女-《蓝蝶茶殇:死神在人间的八种形态》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雨水滴落在叶片上的声音,淅淅索索,持续不断。

  她起初以为是窗外的雨声,但那声音似乎……太近了。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画室里一片昏暗,只有街灯的光晕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条纹。

  那细微的滴水声,清晰地来自于画架的方向。

  心脏猛地一跳。她掀开毯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近。

  《墙缝之花》在昏暗中静静地立着,但画布表面似乎……湿润了。

  不是整体的湿润,而是画中少女的指尖、衣角、以及她蜷缩的脚踝处,正极其缓慢地渗出无色透明的液体。

  一滴,一滴,汇聚在画布底部边缘,然后不堪重负地滴落,在下方地板上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水渍。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江水腥气、淤泥腐味和一丝……铁锈般血腥的气味。

  索菲亚打开工作台的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画布。

  她倒吸一口冷气。

  画布上,少女的形象似乎“活”了过来。

  不是动态的活,而是质感上的变化。

  她的皮肤不再是平坦的颜料层,而是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带着体温感的润泽。

  沾满泥污的衣袍褶皱深处,阴影更加浓郁,仿佛真的被积水浸透。

  最让她心惊的是少女的眼睛,那片原本空洞死寂的黑暗区域,此刻竟然倒映出极其微小的、摇曳的橙红色光点,像是远方建筑物燃烧的火光。

  “这不可能……”

  她喃喃自语,伸手想去触摸,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画布时猛地缩回。

  她害怕再次感受到那晚被画笔控制的感觉,害怕这诡异的“渗出”现象会污染她的手指。

  她转身想去拿取样瓶和手套,就在这一刹那——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索菲亚霍然转身。

  画布表面,以少女心脏的位置为中心,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不是视觉误差,是真实的、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般的波动。

  画布仿佛在那一刻不再是绷紧的织物和颜料,而是变成了一层薄薄的、富有弹性的水膜。

  紧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画中少女的轮廓开始逆光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画布内部用力向外顶。

  颜料层被拉伸,变得近乎透明,隐约能看到其下一个蜷缩的人形。

  索菲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凸起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

  最终,伴随着一声类似湿布撕裂的细微声响,一个真实的、带着体温和重量的躯体,从画布中“剥离”了出来,轻飘飘地、却又实实在在地跌落在画架前的地板上。

  松节油、亚麻仁油、以及那股江水、淤泥与血腥混合的气味,瞬间变得浓烈刺鼻。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或者说,以某种无法理解的形式存在的“少女”。

  她看起来比画中更加瘦小,约莫十四五岁。

  身上穿着那件画中出现的、沾满泥污血迹的破旧蓝色印花旗袍。

  赤着双脚,脚踝上沾着已经干涸发黑的泥浆。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刚从冰冷的江水中爬出。

  她抬起头,看向索菲亚。

  那双眼睛,不再是画布上的空洞,而是盛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迷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

  她张开嘴,发出几个微弱、沙哑的音节,是一种索菲亚完全听不懂的、带着独特韵律的语言。

  南京方言。 1937年的南京方言。

  索菲亚虽然听不懂,但那语调中的绝望与无助,却像尖刀一样刺入她的心脏。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语言不通,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间充满异域情调的、堆满画具的陌生房间,眼神更加恐慌。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不断滴水的指尖和衣角,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想把自己藏进不存在的阴影里。

  索菲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尽可能不引起对方惊吓地靠近。

  她蹲下身,与少女保持平视,用极其轻柔的德语说道:

  “别怕……这里……安全。”

  她知道对方听不懂,但她希望语气能传递一些安抚。

  少女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似乎感知到了她没有恶意。

  她犹豫了一下,抬起不断渗出浑浊液体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喉咙,发出干涩的、渴望的声音。

  “水?”索菲亚猜测着,立刻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

  当她端着水杯回来时,看到少女正用指尖在地板上的水渍里无意识地划动着。

  划出的痕迹,隐约是河流与城墙的轮廓。

  索菲亚将水杯递过去。

  少女警惕地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贪婪地喝了起来。

  然而,水从她的嘴角溢出,混合着她指尖渗出的那种浑浊液体,滴落在地板上,颜色变得更加深暗。

  江水与血的混合物。

  实验室报告中的描述,此刻以最直观、最惊悚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喝完水,少女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

  她再次看向索菲亚,眼神中的恐惧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想要沟通的渴望。

  她指着窗外柏林灰蒙蒙的、雨丝纷飞的夜空,用那种柔软的、却带着泣音的方言急促地说着什么,夹杂着几个重复的词语,听起来像是“妈妈”、“回家”、“江边”。

  索菲亚只能茫然地摇头。

  少女焦急起来,她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墙边,用仍然在渗水的指尖,在白色的墙壁上画了起来。

  她没有用颜料,但她的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湿漉漉的、带着腥气的暗红色水痕。

  她画出了弯曲的河流,画出了高大的城墙,画出了倾覆的小船,画出了燃烧的房屋……

  一幅简陋却充满悲剧张力的画面。

  然后,她指着画中的河流,又指着自己,泪水混合着指尖渗出的液体,汹涌而下。

  她用生涩的、尝试模仿的德语,混杂着中文,破碎地说道:“水……好多水……船……沉……妈妈……不见了……”

  索菲亚看着墙上那幅用“血水”绘成的画,听着少女破碎的诉说。

  尽管语言不通,但那段惨痛历史的一个微小切片,却无比真实、无比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心上。

  这个从颜料中走出的少女,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她是那场浩劫中一个具体的、失去了母亲、可能最终也溺毙于江水的个体生命的残响。

  镜魔所谓的“修改历史”,其基础,竟然是先要如此残酷地、血淋淋地复活历史吗?

  这一夜,索菲亚在画室角落为少女铺了临时的地铺。

  这个由骨灰颜料与痛苦记忆构成的生灵,似乎不需要真正的睡眠。

  但她会抱着膝盖,蜷缩在毯子里,对着煤气灶跳动的蓝色火焰,低声哼唱着空灵而悲伤的江南童谣。

  歌声婉转,却像冰冷的丝线,缠绕着索菲亚的神经。

  凌晨三点左右,索菲亚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她看到少女正蹲在墙边,用指尖渗出的液体,在墙上画满了一个个扭曲的、带着桅杆和风帆的图案。

  “船……”少女看到索菲亚醒来,转过头,用极其清晰的、刚刚学会的德语单词说道,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们……要过江……但船……沉了……”

  索菲亚打开台灯,刺眼的光线下,她看清那些船帆的图案,正在液体的浸润下,慢慢变形,化作一个个狰狞的骷髅头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