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手艺点拨-《被休后,清白人间味》

  “咔嚓!”

  那一声清脆、带着韧劲的咀嚼声,如同冰棱断裂,在寒风中突兀地响起,狠狠敲在沈微婉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抱着安儿的手臂瞬间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名为“希冀”的微光在巨大的恐惧和等待裁决的煎熬中疯狂摇曳!她死死低着头,目光如同被钉死在自己沾满泥污、冻疮开裂的脚尖上,不敢去看张婆脸上的任何表情。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腿的麻木中锐痛更甚,冷汗瞬间浸透破烂的衣衫。

  时间被拉长成一条冰冷的细线。

  寒风卷着尘土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张婆咀嚼的动作缓慢而有力,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肌肉随之牵动。她浑浊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口腔的方寸之地,进行着一场无声而严苛的审判。

  沈微婉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困兽在撞击囚笼。安儿似乎也被这压抑的气氛吓住,小手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襟,将小脸更深地埋进母亲冰冷的颈窝。

  终于。

  咀嚼声停了。

  张婆布满老年斑和皲裂口子的枯瘦喉头,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咽下去了。

  沈微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上喉头!完了……要被鄙夷了……

  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

  张婆那如同刀刻斧凿般凝固的灰败脸庞上,紧蹙的眉头,竟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舒展了一丝!

  她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古镜被拂去一角尘埃,锐利的光泽重新凝聚,落在沈微婉那张布满血污风霜、写满恐惧与卑微的脸上。

  “嗯……”

  一声极其低沉、带着浓重鼻音的喟叹,从她干瘪的唇间溢出。这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微婉如同被雷击中,猛地抬头!

  她枯槁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摇曳的微光骤然爆亮!

  张婆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停留,而是重新落回手中那半片咬剩的灰白芥菜疙瘩上。枯瘦的手指捏着它,如同捏着一件值得琢磨的物什。

  “盐头……”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下得准。”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扫过沈微婉脚边那个晾着芥菜片的破箩筐,又仿佛穿透了虚空,看到了沈微婉那个豁口破陶罐里的腌渍过程。

  “力道……也够。”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微婉心上!盐下得准!力道够!这简短的肯定,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她心头的阴霾和恐惧!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几乎要冲破她残破的躯壳喷涌而出!

  然而,张婆的话锋陡然一转!

  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再次钉在沈微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洞穿灵魂的审视!

  “就是……”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少了点引子。”

  “引子?”沈微婉下意识地、嘶哑地重复,声音因激动和巨大的渴望而颤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光燃烧得更加炽烈!

  “嗯。”张婆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半片芥菜,仿佛在回忆某种遥远而清晰的滋味,“咸是咸了,脆也脆了。就是……不够活泛。”

  她的目光似乎飘向了远方,穿透了荒芜的村落和呼啸的寒风,落入了某个被时光掩埋的、精致繁华的所在。

  “缺了那点子……勾魂的鲜气儿。”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追忆,“好腌菜,光靠盐杀水可不够。得有点东西,把那股子生涩劲儿压下去,把菜根子里的甜气儿勾出来,还得添点香头,让人吃了这口想下口……”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重新聚焦,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沧桑与锐利的光芒,直直看向沈微婉惊愕的眼睛。

  “虾酱?小鱼干?酒酿汁?最不济……也得是点熬过的、稠糊糊的老面汤头!”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曾经掌控厨房、调配百味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你这……清水白盐的,守住了本分,也守死了味道!没活气儿!”

  虾酱?小鱼干?酒酿汁?老面汤头?

  这些字眼,如同天方夜谭,狠狠冲击着沈微婉贫瘠的认知!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如同云端之上的琼浆玉液,是梦里都不敢奢望的滋味!她连温饱都挣扎在生死线上,哪里去找这些“引子”?

  巨大的失落瞬间攫住了狂喜!沈微婉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枯槁的脸上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无力。她抱着安儿的手臂颓然松开一丝,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失落,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张婆将她脸上的变化尽收眼底。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早已冰封的怜悯,有对往昔技艺的自傲,更有一种被岁月和世情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沉默了片刻。寒风卷起她花白的鬓发,露出底下深刻的皱纹和如同枯树皮般的脖颈。

  “老婆子我……”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加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从尘封的岁月深处艰难地拖拽出来,带着铁锈和血痂的味道,“年轻时……在府城里……最大的‘醉仙楼’掌过灶……专管酱腌糟醉……”

  醉仙楼!

  府城!

  掌灶!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沈微婉死寂的脑海!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撼!眼前这个穿着打满补丁的青布袄子、佝偻如老竹、如同与这片贫瘠土地融为一体的孤老婆子……竟然是……是府城大酒楼里掌灶的?!

  巨大的反差让沈微婉的思维瞬间凝固!

  张婆浑浊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带着一种梦游般的飘忽和深沉的苦涩:“伺候过多少达官贵人……舌头刁钻得能尝出盐粒是海东的还是陇西的……腌一坛子酱菜,用的料能抵庄户人家半年嚼裹……”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如同被寒风掐断,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被岁月熬煮成渣的悲凉。

  “老了……手抖了……舌头钝了……灶上的新师傅嫌碍事……东家嫌费米粮……就……被打发回来了……”她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刻的皱纹如同沟壑,无声地诉说着被榨干价值后弃如敝履的苍凉。她抬起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指了指自己浑浊的眼睛,“就剩下这对招子……还没瞎透……”

  她的话音落下,寒风似乎都凝固了片刻。沈微婉抱着安儿,如同泥塑木雕,巨大的震撼和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世情摧残得如同枯树般的老人,看着她眼底深处那被冰封的、属于昔日荣光的碎片,再看看自己怀中病弱的安儿,枯槁的身体,这片荒芜的土地……

  张婆浑浊的目光,缓缓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聚焦在沈微婉身上。这一次,那目光里少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的视线扫过沈微婉枯槁变形、布满风霜血污的脸,扫过她怀中苍白怯懦、如同惊弓之鸟的安儿,扫过她那条拖在地上、明显不自然的右腿,最后,落在那片新翻的、还带着稚嫩生涩的土地上,落在那晾晒着灰白芥菜片的破箩筐上。

  那目光里,有洞穿世事的锐利,有对苦难的麻木,更有一种……被深埋在岁月尘埃下的、近乎枯竭的……怜惜。

  许久。

  张婆干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要说什么,却又被寒风吹散。最终,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如同枯叶坠地,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沈微婉的心上。

  张婆不再看沈微婉,佝偻着背脊,如同来时一样沉默,缓缓转过身,一步一顿,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村西她那间同样低矮破败的泥坯房走去。寒风卷起她青布袄子的下摆,露出底下同样打着厚厚补丁的裤腿。

  沈微婉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怀中的安儿发出不安的呜咽。

  寒风卷过,吹起破箩筐里灰白芥菜片的气息——生涩,粗粝,咸辛,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张婆枯瘦的身影,在荒芜的小径上,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少…少了点引子……”

  “虾酱?小鱼干?酒酿汁?老面汤头……”

  “老婆子我……在府城里……最大的‘醉仙楼’掌过灶……”

  “老了……被打发回来了……”

  那些话语,如同冰冷的锤子,反复敲打着沈微婉早已麻木的神经。

  震撼,悲凉,茫然,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但就在这暗流的最深处,在那片被绝望浸透的冻土之下,一点名为“希望”的微光,正汲取着张婆那声叹息中深藏的、近乎枯竭的怜惜,如同最顽强的种子,在巨大的震撼和悲怆中,艰难地、执拗地,探出了一丝脆弱的嫩芽!

  府城!

  醉仙楼!

  掌灶!

  引子!

  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地抠进了怀中安儿粗硬的“百家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