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穿越时空的爱恋-《盗墓散仙》

  烈日炙烤着已被围挡的乡村鱼塘,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水汽与泥土的腥味。考古发掘现场的气氛如同这天气一般,沉闷而略显疲沓。

  随着三蛋子的一嗓子,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现场的困倦。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李文瀚教授,快步冲向了探方。众人围拢过去,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三蛋子那小心翼翼刨开的、已然干涸龟裂的淤泥层上。

  随着精细清理,物件缓缓显现轮廓。然而,众人脸上的期待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愕,随即,不知是谁先没能忍住,“噗”的一声轻笑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继而引发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那哪里是什么预想中宝贝?赫然是一个白瓷烧制的、造型古拙甚至带着几分憨拙滑稽的——蹲式马桶!它静静地卧在泥中,尽管边沿有几处明显的磕碰缺损,长年累月的浸渍在其表面留下了斑驳的黄褐色痕迹,但整体器形保存之完整,令人咋舌。午后的阳光斜射下来,在那光洁的瓷面上反射出几分令人忍俊不禁的光芒。

  “我的老天爷!”一位被允许在警戒线外观看的本地老乡拍着大腿,用浓重的乡音喊道,“俺就说瞅着这地方眼熟嘛!十年前,这儿还是老周家的院子哩!后来发大水淹了一片,成了水洼子,前几年才承包出去挖成了鱼塘!这准是老周他爹当年用的茅坑!好家伙,这玩意儿……这玩意儿也能算文物啊?我家还有个坐便器嘞,地里头还有旱厕呢你们收不收”

  现场的笑声更响了,一些年轻的工作人员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许穆彦僵在泥水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把可爱的小手铲,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只能尴尬地挠着后脑勺,发出“嘿嘿”的傻笑声,无地自容。

  然而,李文瀚教授却没有笑。他眉头微蹙,缓缓蹲下身,丝毫不顾及名贵的西装裤脚沾上泥泞。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极其专业地拂去马桶表面的浮土,仔细摩挲着瓷器的胎质、釉面以及烧制工艺。他的手指沿着马桶的排水口和内壁曲线移动,目光锐利如鹰。随后,他站起身,掏出全站仪,快速测量了马桶与墓圹边界、以及已暴露部分墓墙的相对位置,口中喃喃自语:

  “墓室选址近水……这净器(排泄用具)的摆放……巽位?东南向?根据《葬经》和阳宅风水看……有意思,甚是有趣,都是行家啊。”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研究者发现异常线索时的专注与兴奋。

  “教、教授……”许穆彦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那啥呢,以为……”

  李文瀚抬起头,摆了摆手,脸上非但没有丝毫责怪,反而流露出一种沉浸在思考中的好奇光芒。“没事,蛋子同志哦不,许穆彦同志。考古工作的魅力,就在于其不可预测性。任何遗物,无论其表象如何平凡甚至……出人意料,都有可能是古代社会生活的直接物证,都有其独特的研究价值。我们这也不是发现了这里以前还是处小院么,沧海桑田呢。”

  他环视了一圈仍在窃笑的队员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看看你们!一个平民墓葬,就提不起精神了?若是换成王侯将相的大墓,以你们现在这种心态和观察力,能处理好复杂的遗迹现象吗?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吗?许同志虽然专业训练不足,但他这种专注和探索的态度,值得你们学习!都别笑了,继续工作!”

  发掘工作重新步入正轨。随着清理的深入,墓室的全貌逐渐清晰。这是一座典型的小型砖室墓,规制俭朴,符合平民身份。棺椁已完全腐朽,与渗入的淤泥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墓主人的骨骸也散乱不全,显然是早年墓室渗水与近期施工扰动共同造成的结果。

  现场气氛因方才的“马桶事件”轻松了不少,但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当清理到墓室最内侧、紧贴北壁的一个看似用于放置灯盏或小型祭品的普通壁龛时,负责该区域的李文瀚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沉的惊呼:

  “停!大家都过来,小心点!”

  众人立刻放下手头工作,聚拢过去。数道强光手电的光束聚焦在壁龛内部。只见在表层砖石之下,竟被人为地、极其巧妙地加砌了一层薄砖,形成了一个隐蔽的、与外部环境相对隔绝的夹层!在这个干燥的夹层里,借助手电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个比成人拳头稍大、覆以厚实蜡密封的青瓷罐。它们藏匿得如此之好,完美地避开了数百年的水汽侵蚀和近期的施工破坏,仿佛墓主人用尽了最后的心力,要将某种远比自身尸骨更为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永恒的黑暗与时间来守护。

  “轻拿轻放!注意记录原位!”李文瀚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他亲自上手,运用考古刷、竹签等工具,极其轻柔地、一个接一个地将这些沉睡千年的瓷罐取出,如同捧起初生的婴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铺着柔软缓冲材料的专用文物运输箱中。每一个瓷罐被取走,都在原位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并由陈启明进行了精确的三维坐标记录和多角度摄影。

  这批珍贵的青瓷罐被以最快的速度,在严格的恒温恒湿保护条件下,送达市考古研究所的实验室。在级别最高的实验室内,由所内经验最丰富的文物修复专家与李文瀚教授共同主导,开启工作开始了。

  操作台上,热风枪被调节到精确的低温档,小心翼翼地烘烤着罐口的封蜡。待蜡质微微软化,再用精细的手术刀和镊子,一点点剥离已经变得脆硬的油布和泥封。整个过程中,高倍放大镜和监控设备全程记录,确保不遗漏任何细节。

  罐内没有预料中的金银珠宝,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用优质防水桐油浸泡过的细麻布紧密包裹的纸质物品。得益于这种古老的、却异常有效的密封防潮技术,以及夹层提供的稳定微环境,这些脆弱易损的书信、文件和多本线装册子以及大量的佛经,虽然纸张泛黄发脆,墨迹因岁月而略有晕染,但绝大部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保存状态出人意料地完好。

  随着这些承载着沉重历史的纸张被修复师们轻轻地、一页页地展开、铺平、进行初步的除尘加固和红外扫描,一个被时光尘埃掩埋了千余年的悲壮故事,如同在清水中缓缓舒展的茶叶,逐渐显露出其复杂而令人心酸的脉络:

  墓主人名为周敬,是唐末此地州县衙门的一名低级文书,秩卑而事杂。他与时任本地镇军司马柴世武的千金柴绯云,因一次偶然的机缘相识。才子佳人,互生情愫,竟不顾门第悬殊,私下许下了终身之约。然而,好景不长,柴世武因性格刚直不阿,在公务中触怒了来自京城的巡察使,被罗织罪名,最终判决全家流放至当时被视为边塞苦寒、沙碛千里的甘州。

  离别之日,细雨霏霏,道路泥泞不堪。周敬不顾一切地追随着押送车队,在泥泞中对着柴绯云所乘的囚车嘶声立誓:“绯云!待我安顿好家中年迈双亲,无论千里万里,关山阻隔,我必前去寻你!此生此心,绝不相负!”

  此后的数年里,周敬一面恪尽人子之责,照料父母,经营着微薄的家产;一面锲而不舍地写信,千方百计地托人打听柴家在甘州的境况。那些或未能寄出、或不知是否送达的信笺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思念、牵挂以及对未来的渺茫期盼:“闻听瓜州苦寒,风沙烈于中原十倍,绯云吾爱,务请添衣加餐,善自珍重……”、“今岁赋税尤重,州府催逼甚急,然我已暗中积攒些许银钱,待来年春暖花开,道路畅通,便辞去吏职,西行寻汝……”、“长安距西域不知多少里路,消息闭塞,近闻边事似有不稳,烽燧时有传警,岳父大人与你可还安好?心甚忧之,夜不能寐……”

  然而,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从不为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而稍作停留。

  在一封字迹异常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皇和紧迫中挥就的信件残片上,提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某年,西域突然出现一支来历不明的异族军队,人数约有万余,皆“金发碧眼,状若鬼神”。他们尤其擅长使用一种名为“龟甲”的铁壁阵型,“首尾相连,圆转如环,刀枪不入,弩箭难穿”,战斗力极其强悍。时任戍边将领的柴世武,麾下仅有两千余久战疲敝之卒。他接连派出多批信使,向长安朝廷及邻近军镇求救,然而所有求援都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面对强敌压境,为了保护身后城池中数万军民的生命,柴世武做出了一个悲壮的决定。他写下了一封绝笔家书,陈述了孤军奋战、诱敌深入的决心,然后亲自率领精锐,且战且退,利用地形,成功将那支异族军队的主力诱向了广袤无垠、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大漠深处。此后,这支唐军与敌军便一同消失于滚滚黄沙之中,再无任何音讯传回。

  然而,消息辗转传回长安,柴家等来的不是朝廷的抚恤与褒扬,而是政敌落井下石、构陷的“投敌叛国”的滔天罪名。绝望之下,性格与其父一样刚烈坚贞的柴绯云,为了保全父亲一世清名,亦不愿再苟活于这污浊的人世,在某个北风呼啸的寒夜,以一尺白绫,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而在遥远的故乡,苦等消息最终却等来爱人家破人亡、蒙受不白之冤的噩耗后,周敬悲痛欲绝。但他没有就此沉沦,更没有放弃。他变卖了大部分祖传的家产田地,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费尽心力,秘密收集了柴世武那封绝笔信的抄本、柴绯云遗留下的几首浸透血泪的诗稿、以及所有能够证明柴家清白、揭露事情真相的往来文书、证人证言片段。他将这些纸片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他用尽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青瓷罐,以油布厚蜡层层密封,然后,将它们藏入了自己生前就已精心设计、并特意营造了干燥夹层的墓穴之中。

  他或许深信,历史的真相可以被权势暂时涂抹,被时间暂时掩埋,但绝不会永远沉没。他未能在生时与挚爱之人同赴国难、共度时艰,便选择用这种方式,与这些承载着忠诚、爱情与冤屈的无声证物同穴而眠。他以自身肉体的消亡和身后永恒的沉寂为赌注,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守护,默默等待着后世某个有心之人,能够拂去尘埃,让那段被权力与岁月联手掩埋的真相,重见天日。

  研究所的会议室里,灯光彻夜未熄。初步整理报告的草案静静地放在长桌中央,与会的人员却大多沉默着,被这个穿越千年时空、交织着个人情爱与家国命运的故事震撼得久久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悲伤、敬佩与历史沧桑感的复杂情绪。

  然而,在凄美故事的表象之下,一些更为隐秘、甚至略显突兀的线索,也随着文本的深入解读而浮出水面,被细心的李文瀚悄然记录了下来。

  在后续的室内整理阶段,李文瀚指着投影仪上放大显示的柴世武绝笔信片段,眉头紧锁,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你们注意这里,柴世武对敌军‘龟甲阵’的描述——‘首尾相连,圆转如环,刀枪不入,数击之未果’。这描述……是否过于程式化,甚至带点演义色彩了?我早年专注于中西交通史,对汉唐时期西域及中亚的军事战术、装备乃至可能的欧洲佣兵流入情况略有涉猎。依据现有史料和实物证据,唐末时期的西域,似乎并未出现过装备如此精良、战术如此奇特且成建制的‘金发碧眼’军队。这背后,是否另有隐情?是信息传递过程中的层层失真与夸张,还是……柴将军为某种目的而采用了特殊的表述?”

  会议室里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学者们各抒己见,有赞同质疑的,也有试图从其他角度进行解释的。而在这种高层次的学术探讨中,像我和三蛋子这样的初级苦力人员,能听一会就不错了。

  夜幕深沉,研究所大楼渐渐归于寂静。我独自一人站在三楼走廊的窗前,望着窗外都市的璀璨灯火与车水马龙。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下午从文物库房暂借出来比对、却与此墓并无直接关联的汉代云纹瓦当碎片。那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仿佛连接着另一个遥远的时代。想想自己的情感经历和这至死不渝的二人,感动,除了感动还是感动,若是有人能爱我如此,纵然粉身碎骨,我也无怨无悔。